张居正讲评《资治通鉴》(89)【7.1. 汉纪】 【3. 文帝 3/11】
◆ 卷之七 《1. 汉纪》
▲ 【3. 文帝 3/11】
【原文】(5)
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名曰《至言》。其辞曰:“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执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人主不得闻其过,社稷危矣。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pí)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其所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然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选其贤者,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也。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节用爱民,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悦yuè)喜。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léi)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延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切悼之!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庭,臣切愍(mǐn)之。”上嘉纳其言。上每朝,郎、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niǎn)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采之。
【直解】(5)
孟贲,是古之勇士。是时文帝以日食下诏求言,于是颍阴侯有个骑士,叫做贾山,见文帝时常与近臣射猎,恐妨害政事,乃上一书,论天下所以平治乱亡的道理。以秦始皇恶闻其过,自取亡乱,就借秦事为譬喻。这书叫做《至言》,明其言之切至也。其书中一段,先说当广开言路的意思,说道:“臣闻雷霆之所击,物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物无不糜碎者。今为人主者其威甚于雷霆,而其势重于万钧,臣下谁不畏惧。纵是多方开导他,使之直言无隐,又和颜悦色,虚心听受,其言可用,就采而行之,且酬以官爵,显荣其身,这等优待他那草茅之士,干冒天威,尚且恐惧陨越,不敢尽言。又况纵欲以自快,恣暴以凌人,恶闻其过,而使之不敢指乎?震之以刑罚之威,压之以尊重之势,莫说是寻常人,就使智如尧舜,勇如孟贲,也都摧折于天威之下矣,士孰敢以其身而试不测之怒哉!使人皆钳口结舌,缄默苟容,则人主之过失无繇(由yóu)得闻,聪明日蔽于上,恶政日加于下,民不堪命,而社稷危矣。此秦之所以亡也,可不戒哉!在先周之盛时,九州之内,封建大小诸侯之国共一千八百处。当是时,以九州之民力,供养千八百国之君,而天子所有者,独王畿千里之地,宜乎用度不足矣,然却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歌颂之声交作于下。及到秦皇帝时,改封建而为守令,天下一统归于天子,以古时千八百国之民力,供养一人,宜乎有余,却乃民力罢(pí)敝,不足以供上之役使。民财匮竭,不足以供上之取用者,何故?盖古时为君者,嗜好减省,国家费用都有个一定的节度,无分外取办之扰,故上用常足,而民力易供。秦皇帝用度奢侈,其所以自养者,只驰骋射猎之乐,所费无穷,故虽以天下之财,不能供一人之用也。陛下监于往事,宜乎以周为法,以秦为戒矣。今乃不然,且陛下初时诏天下有司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之人都欣欣然喜而相告说:“吾君举贤自辅,将兴举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所以天下怀材抱德之士,莫不思乘时自奋,勉竭忠诚,以赞成陛下的盛德。及至举到朝廷,却只与之驰驱射猎,一日而再三出,臣恐群臣见陛下所为如此,无复竭诚尽慎之心,而朝廷之事,将懈惰而废弛矣。陛下初从代邸来即帝位,亲自勉励,以加惠天下,裁节用度,爱养百姓。平讼狱,使无冤滞;缓刑罚,使无暴苛。一时初政,人心忻然,莫不欢喜。臣闻山东地方有司官吏宣布诏令,百姓每便是衰老羸瘦的、疲癃疾病的,也都扶着柺杖往而听之,都道圣主在上,太平指日可待,只怕我等老病将死,不及见之,愿得少延须臾,思见德化之成也,民心之望治如此。今陛下左右都是豪俊之臣、方正之士,正该与之讲议朝政,共成德化,以答天下仰望之心。却与他日日猎射,击兔伐狐,搏取禽兽,以伤帝王之大业,使天下的人失了指望,臣切为陛下惜也。且为士者,平素诵诗读书,修古致君泽民之道,其在家如此。一旦有司荐举,登于天子之庭,这正是他试用之时。乃舍其所学,而从事射猎,把他平生所学之事都废坏了,臣又为诸臣惜也。”于是文帝嘉纳其言,一一都依行。文帝每视朝乘辇出来时,纵是郎吏侍从这等卑官,但上书疏,未尝不停了车驾,从容听受。所言的事如不可用,只留下不行,不加责怪;如所言可用,便采而行之,未尝轻忽。此贾山所以得行其说也。文帝之虚己听言,不遗微贱如此,岂非万世之所当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