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亲回来的时候,穿着一件很旧的已经洗得发白的黑布衫。脸上的清瘦把额头上的青筋暴露无疑,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来任何沮丧和失落的表情。
那时,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添饱肚子。父亲郑重其事地宣布:“从今天开始,你们每个人都要学会自食其力。因为只有学会生存,我们才能够执着地活下去。”
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走进了胡杨林。这里生长着一种天然的药材——甘草。开始的时候,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就能找见这种植物。后来挖的人多了,我们只有不停地向远处走去,而且愈走愈远,再到后来,我们要走到三、四十公里以外才能见到甘草。我们也只能越起越早,常常是周末下课刚刚回到家吃过晚饭就得启程了。那时,家里惟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毛驴车。我们躺在车上慢慢睡去了,那头毛驴很忠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努力朝前行进着,直到拉到目的地停下,抖去满身的汗水,等主人卸去枷锁,慢条斯理地吃些草料,然后卧于树荫下,微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这时,就到了人忙活的时候。父母每次给我们定的都有量化指标,完不成是不能回家的。那样的日子,尤其是夏天,正午的太阳仿佛向大地抛下了一盆盆的火,直晒的头皮麻麻地生疼,好像稍不注意,头皮就会被撕裂开一般。我们想跑到树荫下乘会儿凉,但见父母仍然在顶着毒毒的日头挥汗如雨时,我们头脑中刚刚升腾起来的那丁点儿惰性,便被父母无声的语言给摧毁了。
家里渐渐有了生机,父亲被分配去了一家建筑单位工作,在一片离家很远的沙漠腹地,他和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光着膀子,在太阳炙热地烧灼下,让汗的油渍从凸显着肋lei4条骨的脊梁上滚落下来,然后滴在没有一丁点儿水气的沙地上,慢慢烘干。他们在那个地方建起了世界上最长的一条用砖砌的国道。
我的气也顺了起来,我感觉我在学校的地位应该有些变化了。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在他们眼里,无论我怎么做,做得多么好,我永远只是一个另类,这种认识是根深蒂固的。我于是拼命地学习、读书,并且尽最大的努力把所有交办给我的事想方设法做得更好,然而,这些努力是徒劳的,换来的还是伤害。他们在我的课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黑”字。
那个“黑”字,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实实在在地烙在了我的心灵最疼处。我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头将写字的人从教室顶了出去,然后打折了他一条胳膊。
那一次,父亲给了我最严厉的惩罚,我记住了那次惩罚父亲告诉我的那句话:“不要用别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更不要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上两次犯同样的错误。”
季节更替,岁月轮回。如同我生命中父亲命运的第一次变故一样,我还行走在离家很远的一条灰土路上,就有同学骑着自行车冲到了我的面前:“快回去看看吧,你们家好像出事了,来了很多人!”我脑子一沉,拔腿向家里跑去。冲到家门口,我愣了:那些人都笑容可掬地和父亲握着手,说着话,一副亲密的样子,母亲则在忙里忙外,殷勤地照顾着来人。整个家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家门口,停着两辆北京212吉普车。四周,围了许许多多的人,所有的人见了我,不但主动让出了道路,而且都灿烂地笑着,那情景,像过年。这时,我就听见里面有人对父亲说起了一大堆“对不起”之类的话。“这么多年,让您受委屈了。以前拖欠的,我们都给补上,包括物质和精神的。这职务嘛,政策也下来了,官复原职,职级再升一级……你赶快准备吧,我们还等着喝你的饯行酒呢!”
父亲宽容地打断了那人的话“算了,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不能算哪一个人的错。只要是活着,这日子还得过下去。既然是不愉快的事,就忘却罢!”
父亲那些话,淡淡得犹如一杯清茶,历久而弥香。
人群渐渐散去了,但挤在屋里的那种浓浓的温情仍然在空气中流动着,很久没有散去。
四、
我又找回了属于我的尊严。以前同学那种飘忽不定的眼神开始固定下来,而后绽出了真诚的光芒。
全家又在路上了。村道、乡道、县道、省道、国道,汽车颠簸着离开了村落的土路,向有着城市建筑群的地方驰去。已是秋天,路两旁的胡杨金黄的叶片在蓝天下闪着光,偶尔一阵风吹过,叶片就在枝桠间发出哗啦啦的碎响,极象林间野鸽和斑鸠扑簌着翅翼迅疾而去的声音。
土是灰黄的,经过车的碾压,又呈现出一些白斑,那白斑一直延续下去,自然形成了一条路。我望见全家曾经居住过好几年的那片干打垒地窝子,外面的锅台还在,零星剩下了不多的几根木柴孤零零地遗弃在那里,也许,多少年后,它们会如同已经燃尽的灰烬慢慢地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全家搬到了一处离县城很近的地方,住进了前后透明一砖到顶的平房。在我的记忆里,我在那里好像没有住几年,又再度由南向北迁徙,就如同儿时由北向南迁徙一样,只是当年发配,现在更像衣锦还乡。
终于,我们又走进了天山,在走到天山的出口时,停了下来,因为我们要在那里修建一条穿越天山的铁路。那条铁路线很长,整整修了十年。在天山深处生活的十年中,我不但阅历了天山的雄奇和伟岸,而且把这座大山的磅礴和冷峻也融入到了自己的骨头里了。高耸入云的冰峰、雪川,挺拔巍峨的峭壁、陡崖,一马平川的草原,秀美广阔的高山草甸,以及雪松、冷杉和蘑菇圈、毡房,如白云一般散落于草原与草甸之间的马群、牛羊和高山流水,都在我的记忆里晾晒成了清晰的底片。
走出大山,好像是路缘,我也步入到和父亲相同的建筑行业。我不但又沿着老路走上了父亲当年建设的砖砌国道,而且比他走得更远,一直走到了与青海接界的阿尔金山脚下的哈迪勒克,那是一个在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地方。四野一如原始的荒凉,高低起伏的土丘一揽无余。远处的雅丹地貌,呈现着岁月剥蚀的伤痕,昏黄的色调是那种去了皮剥了壳的十分纯净的土黄,仿佛几个世纪以来永远也没有洗干净的脸。
.......
五、白驹过隙,岁月的日历竟然一翻就是几十年。当我在人生的路上把自己从一个童年、少年,走成了青年、中年之后,我猛然回首,看到以前和我一起行走的人,很多不是无果而终,就是走向了阴阳两界,更多的,则走得杳无信音。一种沧桑感就像乡间土路上的灰尘,在我眼前织成了网。有时,那些过去的身影老是在我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
季节书写的一段历史已经结束了,一段新的里程正在开始。
我想,其实在每一个人的经历中,又何尝不是这季节的写生和临摹?只要想活得超然,活得洒脱,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就够了。
我希望到达心游大荒的境界。在我看来,心的去处必定很大,大到可以神游万里,无际荒原、茫茫雪域、浩瀚大洋……心游之地又绝无人迹,冷月沙丘,清风河岸,空寂峡谷,所到之处从无丁点儿人类痕迹,心与自然相拥而舞,如久别的情人。它属于自然也源于自然,所以在自然的怀抱中我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只有平静,微澜不惊。
当我沿着父母从巴山蜀水牵出的那条路线走进大西北,连系他们血脉的那个故乡已经离他们太远太远了,也许,他们可以告老还乡,叶落归根。但是,他们肯定再难舍西北,今生今世和这片土地永远有一种心结。因为,他们把种子播在了这里,已经生根、开花、结果,他们还能放得下吗?
现在,我明白了,朋友说的:“人的一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因为时间在慢慢改变一切”那句话,说得对,也不完全对。因为不管时间如何改变,有些东西真正是放不下的啊!
我能沿着父母来的路再走回去吗?或许能,但那里还会有谁再记得我?这如同古希腊哲人郝拉克利特所言:“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自从父母把自己从那片土地牵出之后,我知道,我和他们一样,再也回不去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