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我对面举杯喝下第一杯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酒是父亲从家乡带来的米酒,他说,这是特意带给你喝的,你好多年没喝过这样的米酒了吧?来,满上。我笑着说既然是带给我喝的,那你就不能喝了。父亲有些急,从桌对面伸手来抢盛满米酒的壶。
清晨的西区还看不到太阳,但我知道,那天会是一个阳光灿烂心事温暖的日子。
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他已经买好了明天的票,后天就可以到了。父亲还告诉我,家乡正下着一场大雪,很冷,大街上的路面都已经结冰了。后来又接到弟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在去买票的路上摔倒在购票厅前的广场上,当时他很想努力地爬起来,肥胖的身子在雪地里挣扎了几下,最终没有成功,好心的路人扶了他起来。父亲在落满雪花的广场石阶上独自坐了半个小时,他费尽心力地想,我这是出来干什么呢?半个小时后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是出来买票的,因为他在南方的孙子要放假了,他要去那个城市看护他的孙子。
父亲抵达我所居住工作的这座城市时,正是凌晨五点不到,天还未亮。
父亲下车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在某某大厦前等我去接他。那时我正在赶往车站的路上,儿子安静地坐在我的身旁,眼神里流露着对爷爷到来的渴望和兴奋。到车站时,再打父亲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我有些担心起来,于是开始在偌大的车站内四处奔跑寻觅父亲所说的那座大厦。远远看到父亲的身影时,天仍未亮,他胖胖的身子在略微有些寒意的凌晨里徘徊。我叫了声爸,他回过头来看到了我,神情显得有些迟滞。他说你来了啊,还挺快的啊。
父亲的脚边躺着五个大包,父亲说这些是你妈要我带给你的,有吃的,也有给我孙子的衣物,还有一壶酒,米酒。父亲说到酒的时候,脸上倏地闪了一下年轻时特有的风采,只是很快就又消逝不见了。
父亲坐了十三个小时的车。父亲患有腰椎盘突出,已经十多年了。
父亲问我孙子没来吗?我说来了,他昨晚睡得早,说今天要接爷爷。父亲的眼睛里现出一抹老人的慈爱,然后蹒跚着身子要拿东西上车,我抢了过来说你什么都别拿,上车去坐会吧,路上一定累死了,你的腰也不好。他紧了紧衣服的前襟说这边天气比家乡的好多了,早晨都这么暖和,家里正下着雪呢,可大了,人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我没有说话。拿了父亲脚下的包朝车尾走去。眼里突然就有些湿。
回西区的路上,儿子坐在爷爷的身上。我告诉他爷爷腰疼,你不要乱动,他一路就没有乱动,只是跟爷爷问些问题,问着问着就在爷爷的怀里睡着了。父亲说才四个月不见,变化可真大,感觉都不像了。我说可能是光线不太好的原因吧,过会到家了你再细看看是不是像四个月前的他。父亲说长大了些了,说话都少了家乡口音了,不知道奶奶看到会有什么想法。我说你先休息下吧,坐了这么远的车。他摇摇头,把怀里的孙子抱紧了点,转头看窗外开始微微泛白的街景,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你妈醒来了没有。
父亲喝下第三杯的时候,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我把电话递给他,他对着话筒问那边的雪停了没?昨夜的火炉你可熄了?你该起来吃早饭了吧?孙女儿昨晚没哭吧?从今天开始,我就带孙子了,你就在家带孙女,咱俩一人带一个……我抢过话筒对母亲说一切都很顺利,提前一个小时到的,爸的腰还好,只是跟我抢酒喝,他在家一天到底喝多少啊?母亲通过话筒传来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让他喝吧,你们好点待他,他年岁大了,不比从前了,老了,你们好好待他吧。我说妈,你放心,我们会的,没事我就挂电话了,你自个多保重。
放了电话,我转过身把摆在父亲面前的酒杯倒满。父亲满足地笑着说够了够了。他说孙子还没忘记我,挺好,还没忘记爷爷奶奶,没白带。
父亲在呓语中睡去,嘴里还在念叨着那场大雪,以及大雪中的故乡的人。
作者风清扬,岭南作家,出版散文集《明湖》等系列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