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人们|故去的往事
作者: 成颢 无名怪物
我并不知道曾祖母的姓氏。她照料过我很长的时间,给我讲过很多的故事,给我吃过很多的糖果。在她去世之后,我依然会长久地梦到她。但是,我仍然只知道她叫「曾祖母」。在嫁给我曾祖父的那一刻,她自己的名字就消失了。
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外婆的第一任丈夫被抓了壮丁。不久之后,他便累死在了国民党的军队。还来不及感到悲伤,外婆便被亡夫的家族迅速扫地出门。半个多世纪以后,第二任丈夫已经离世,外婆也卧病在床。子女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多余的负担,一个没有用处的包袱。她似乎要再次把自己扫地出门。
小的时候,我是个文盲。我看到奶奶的胳膊上面有一个蓝色的汉字纹身,但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一次,我出差路过家乡,便顺路去看望奶奶。门锁搭着,但并没有锁起来。我闻到一阵木柴的味道。我推开门,看到奶奶正在一个瓦盔里烧火做饭。青烟从缺口处飘出来,涌向屋檐和天空。奶奶看到了我,笑了起来,便问我,「你吃樱桃么?」
她想说,我想你。她会说,你吃樱桃么?
她想说,我爱你。她会说,拿着这些樱桃。
她想说,别急着走。她会说,你去忙吧。
她想说,我很孤单。她会说,我挺好的。
她想说,不要离开太久。她会说,路上当心。
她想说,我害怕死亡。
她会说,日子已经活够了。
我只要吃一颗,她却总是给我很多。
后来,我认识了汉字,不再是一个文盲。我终于知道奶奶的汉字纹身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她的名字,是她唯一认识的汉字。
妈妈的学习成绩很好,她很想上大学。高三的第一学期期末,她的老师告诉大家:如果要考大学,下个学期就继续来;如果不考大学,那就算是毕业了。妈妈一边收拾文具和书本,一边默默地流眼泪。哥哥们要结婚,家里没有一分钱可以供她继续读书。上大学,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她在麦地里拼命地干活,脸上流淌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热泪。
村办小学的校长来找她,让她去代那些怀孕的女教师上课。她该有多么开心呢?她一定很开心,但我却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一次又一次告诉我的,是她在那些女教师产假结束的时候,收拾文具和书本,离开办公室的情景。她难以忘记的,是那些无声的泪水。
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迷恋着,要以别人的痛苦作为自己欢乐的源泉。妈妈第二次怀孕的时候,便有人告诉我两岁的姐姐:你的弟弟要出生了,爸爸妈妈再也不会爱你了。我出生的那一天,我的姐姐一直在哭。在我出生长大的村庄里面,总是会有被丢弃在门口、路边甚至垃圾堆的女婴。被送养或寄养到远房亲戚家的女孩数量,更是难以估量。三十多年以后,姐姐还会认真地告诉我:她一直觉得父母更爱我一些,因为她是个女孩。
妻子怀孕的时候,她问我,你想要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我说,我想要一个女孩,你呢?她告诉我,她想要一个男孩。我问她,为什么?
她哭了。
她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女人,太艰难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遭遇那么多的艰难。
而我,又为何那么想要一个女孩呢?我想到了我的曾祖母,我的外婆,我的奶奶,我的妈妈,我的姐姐和我的妻子。这些既是女儿,又是母亲的女人们付出了惊人的血泪,养育了人类的后代,创造了奇迹的生活,竟然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做一个女人。
也许,我想要亲自保护一个女性的生命,不是以男性的身份,而是以人类的身份。带着爱和期待,给予她名字;带着稳定和关怀,给她家;让她自由地表达,丰富地涉猎这个世界;支持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让她知道: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孩子,她便对我弥足珍贵。
后来,我真的有了一个女儿。我轻轻地拥抱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当我笨拙地抱着她的时候,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嘿,小家伙,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