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设 | 安歌

摆设 | 安歌

2020-03-23    13'03''

主播: 有声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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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摆设 安歌 2017-08-14 15:23:16 非常美文 周作人先生在《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看到这段话,特别是看到周先生把“必要的”和“无用的”指成一体,不知怎么想起妈妈的黑白照片了。十七八岁的妈妈极美,丰腴的蛋形脸,清白的眼睛,亮直的黑发,微微侧身坦率明亮地对我笑着。我暗想妈妈照这张黑白照片时,站在我这个观望位置上的人会是谁呢?一定是有一个人的吧,否则妈妈怎么笑得眼睛里都泛出水光了呢? 然而六七岁的我,是不懂欣赏十七八岁饱满、充溢的美的,它只代表我急不可待的成长方向。真正让我感到妈妈流光溢彩的,是妈妈修长的颈项间那串圆白的珠子项链。现在想来,妈妈那串项链绝不是珍珠类的贵重物品,或也就只是街头小摊上随处可买的几角钱一串的塑料珠子。妈妈那时虽然上着银行学校,也不过是农民的女儿。但对幼小的我,在青蓝统一的色彩和装饰上失却性别的年代,那串珠子的美是与价格无关的。它使我独自在家的时间,常常失魂落魄地四处探索着,总想妈妈或许在上班与学习会的间隙把它藏在了哪个地方。它秘密地在那个地方等着我,要我去发现并重现它的光彩,像妈妈缓缓失却的青春在我身体里及时重现。 我童年记忆里另一个摆设是一对装茶叶的瓷罐。那是一对淳朴而精致的瓷罐,罐底用红字印着产地:江西景德镇。罐面蓝绿略灰,这底色上装饰着金灰色弯弯的S形线条。罐面的蓝绿色被上下两条淡黄的装饰条拦着,淡黄的装饰条不是很直,有些溢出的样子,里面等距离的点着灰紫的小点,像是刚刚点上去的。盖也是淡黄的,装饰着金灰的S形和装饰条上相同的灰紫的小点。盖是空心的,童年的我常常拿了细布,小小的手指从空洞里探进去,擦拭落进的灰尘。蓝灰的罐面用深紫的细线框出两面扁圆的空白,上面分别画着一个小姐和一个少年。小姐梳着高高的发髻,瓷白的脸上点成一点的黑眼睛渺远而陌生地对着我看。小姐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坐着,又像不敢用力坐,怕压坏了那凳。 这对瓷罐在西北常年灰白的天地间,在我们郁暗的俄式房屋和清贫的生活里,装着我童年对绚丽色彩的全部向往。 妈妈常常是把装了半罐茶叶的瓷罐放在暗角的低床上的。而我总是等妈妈上班后,拿了那罐,踩着方凳,把它移到爸爸做的两只垒起的枣红大木箱上。也许是那时的我对色彩的一种本能理解吧:木箱宽厚粗重如叹息般的怀旧气味,恰好衬着瓷罐的精致,它似从木箱上升,绚烂地收拢着温和凄美的尾音。那木箱的一角下午能照到阳光,阳光斜斜地照亮了瓷罐的一面,把它小小的影子打在箱面上,瓷罐高高在上孤零零地显出细致的光影——温柔得让人心碎。选择这个位置,除了一进房门就能让我的目光有所安慰之外,也许还夹杂着作为小小女性的我所展示的虚荣吧。这自然和周作人先生所言的那种自在的“装点”有些隔膜了。 瓷罐被我和妈妈来回移了几次之后,妈妈警告我说:那箱是不稳的。很听话的我自然是不会当面反驳妈妈的,但每每听到妈妈的脚步渐远到听不见时,我又踩上木凳,把瓷罐移向我的地方。等妈妈回来了,想起高高在上的瓷罐,我的心便如它一般高悬着,又暗暗希望妈妈没有看见。对此,妈妈没有说什么,自己移回它。而我又带着惴惴的反抗之心移到箱顶,周而复始的,像一场绝不妥协的战斗似的。 一次和弟弟打闹,弟弟的身子重重地碰上木箱,那瓷罐掉下来摔碎了。一直记得那绚丽的瓷片四散在磨损失色的红漆地板上的样子。之后我就固执地坐在门外的风里等妈妈回家。当我满心委屈和愧疚迎向暮色里的妈妈,并鼓足勇气,严肃认真地对妈妈说:我做了一件坏事……也许因着我认真认错的态度,妈妈竟没有责怪我,只是另一只瓷罐再也没用来装茶叶,也没有做装饰,而是被妈妈锁进了抽屉。这是个大人的世界,他们拥有抽屉和锁。现在想想,不知那瓷器来自何方,那个年代那么精致的一只瓷器对刚刚三十岁的妈妈或者也是有意味的吧。 以后的世界便开始纷繁了,充满了夸张的狂喜和五彩缤纷。鲜艳的物事迅速刺进人们的眼睛,又迅疾离去。早已从妈妈的抽屉里出土了的另一只瓷罐已显得陈旧了。但我却看中了它,并暗暗想,它也许就是我能够从以往带走的唯一一件实物了。那时我已谈恋爱,却与他相隔数百里,常常是半年才能见一面。有一次去他宿舍,我带上了这只瓷罐,放在他书桌上,说是放茶叶的。他笑笑说挺好看的,是古董了呢。他并不知晓这瓷罐的历史和我静静陪伴的用心。当谈了六年恋爱的我们各奔东西时,我没想到那个瓷罐。 很久以后,我已从大西北漫天飞雪转入亚热带无边暖阳。接他的信息,说是要结婚了,心里起伏了几下,又想:他是应该幸福的。 有一晚夜里惊觉,不知怎么就想到那个瓷罐,想它在清冷的夜色里暗暗站在他与她的房间里,是不是会感到陌生的、隔绝的冷呢?为此,我竟彻夜不眠了。 也真想不到心竟会这样牵绊于小小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