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河东之《月子》
作者:董功《月子》诵读:忽然
(曲:)
月亮似圆不圆,越过天中,就要西垂了。
老梁家的老驴有些躁动不安。它晃着溜圆的,沉重的肚子,在圈里不停地叫唤、转圈,不停地用蹄子用力刨地,已经结成冰块的满是驴粪的地面,被它蹬开了花。
它,就要“坐月子”了。
老驴的动静,最先惊醒了老梁媳妇。黑暗里,她悄悄起身,穿上棉袄,把老梁脚底下搭着的军大衣轻轻拉过来,披上,从枕头边摸出手电,又轻轻下地,门“吱扭”一声,人到了院子里。
几束光亮,晃了几晃。伴随着老驴的几声叫唤,老梁媳妇急切地返身回屋,用力推醒鼾声如雷的老梁,“驴要生了!”她略带埋怨,“让你早点准备准备,你就不听!赶紧起......”
老梁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其实也没什么衣服,上下一身老棉衣而已。他身体壮实,从来不怕冷。或许听见老驴要生产的消息,更加兴奋而忘记了数九的寒天了。
老梁媳妇拉开电灯,拍拍闺女的头,语气柔和多了,“起来,抱几捆棒子秸去,西边灶烧一锅开水,咱们这边灶煮一锅小米汤。”
闺女也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快要垂到了腰间。她天生瘦弱,还得了哮喘的毛病。可农家的活儿,一样不差。妈常常对她讲:“咱们庄稼主儿的闺女身体再弱,将来也得撑起一个家,春种秋收,生儿育女,养老送终,盖房娶媳妇,这家日子过得好不好,全仗着你呢!”
小军虽然没睁开眼,也能感受得到,妈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两趟,却最终没有叫醒他。他也仗着自己是家里的独苗,故意假装睡得很死,不愿动弹。外面不是一般的冷啊!
不想,爹的一声大喊在他头顶炸开,“别他妈装睡了!跟我伺候驴去!”
老驴已经被老梁牵出了圈,趴卧在地上了。它的身下,厚厚铺了一层麦秸,身后,则堆了一些破棉絮。这些柔软、温暖的麦秸和棉絮,将它的身子和坚硬的大地、冰冷的雪层分隔开来。昏暗的灯光和清澈的月光映照之下,一家人都在平静地,却又紧张地等待新生命的到来……
是的,就是一家人。父亲,母亲,姐姐,弟弟,老驴,即将出生的小驴驹,还有孕期将满的老母猪,杂毛狗,十几只公鸡母鸡,组成了这个小小院子里的 “庄稼主儿”一家人。千百年来,农人的家庭就是这样,在人与畜的相互依赖、依存中/度过一年又一年/太平或/慌乱的日子。
眼看老驴稍微平静了下来,老梁回手扇了小军一个耳刮子,“你去叫你老叔跟爱党大爷过来 !”他们都经验丰富,爱党大爷懂一点兽医。有仨大人保着,准没事!
老驴的后身,有一点点动静了。它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肚皮/一下下地动弹。那就是小驴驹,它要挣扎着出来了,它要挣扎着进入这个世界。这个寒暑交替的、艰难求生的世界。是什么力量,让它义无反顾地非要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呢?
老驴的叫声,已不再高亢嘹亮。此刻,它好像有些疲惫。可它没有放弃用力,仍在一拱一拱的,竭力将自己的孩子向外推。
它真的有用不完的力气吗?好像并不是。春天种花生,它拉犁;麦秋拉麦子压麦秸;大块地里种上棒子之后,三伏天/野草和棒子苗一块出来,它又套上套,拉上窄犁,给棒子苗松土;到了大秋更别说了。跟了庄稼主儿,就是干不完的活儿,受不完的累啊。干活儿受累也就罢了,可是越累,越挨鞭子。步子刚刚慢了点、乱了点、歪了点,鞭子立马就从后面抽过来,渴了,饿了,叫唤几声,还得挨几声骂,“你个笨驴傻驴欠宰的驴!”每回只要它挨上两鞭,听到“欠宰”两字,立即连腿都不敢打颤了,拼了老命往前拉。
奶奶说过,“淘生啊在庄稼地里的,有几个好命儿嘚?”
“爸,小米汤好了。”
“撤火,先在锅里煨着,小驴驹快出来的时候再盛出来晾着。”
鸡窝里的大公鸡不甘寂寞,几声晨鸣之后,天一点点亮了起来。小驴驹也出来了半个多身子。它的头、鼻子、嘴等地方的胎衣也被大人们抹掉,它能自己出气儿了!
老梁左手轻抚着老驴的身子,右手拍打着它的额头,“再加把劲儿!”,动作,从没有过的温柔;语气,从没有过的急切。估计他老婆生小军的时候都没这么好过。
不一会儿老叔和爱党大爷来了,老叔下手了。他和爱党大爷/一人拽住小驴驹的一个前腿,使劲儿往外拉。
只听“啵”的一声,小驴驹生出来了!
母子平安!
老梁终于笑了。“哈哈……”大家都笑了。这个寒冷的冬天的凌晨,每个人脸上、身上都被汗水从里到外湿透了。老驴也一样。老梁坐在地上,把老驴那无力的,硕大的脑袋放在怀里,不停抚摸,老叔找了件军大衣给老驴盖上身子;小驴驹,则在母亲身旁笨拙地踢蹬着四腿儿,也许它想赶快站起来,好早一点见到它生命中的第一个朝阳。
老梁他们哥几个每人卷了一颗叶子烟,老驴也恢复了些精气神儿,把嘴伸进桶里,品尝着专门为它熬了好几个钟头的小米汤。它不时回头,借着微光打量一下自己刚刚生出来的,闪着黑色光亮的孩子。
接下来的这些天,将是它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日子:有小米汤,有筛得很细的泛着香气的麦料,有炒得喷香的黑豆;它的圈里,也会铺上一层细细的、干燥的沙子......总之,它和它的孩子,会被老梁无微不至地照料,直到这个冬天结束。
“你们姐俩该上学去了。”当爹的 这才顾得上关心起姐姐和小军来。老梁刚刚才发现,小军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在了棉袄里,只露出一对小眼睛,咕噜噜地转。他不由得笑了,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瞧你那揍性!”
小军顾不上反驳,也不敢顶嘴。一跃而起,从簸箕里抓起几把炒黑豆,把两个褂子兜装得满满的,背上书包就跑。
还没出门,背后飞来一只靴子。
“你个王八羔子少拿点!”
“哈哈哈,你儿子是王八羔子,你是什么?”
旁边有人打着哈哈。
很快,这阵粗鲁的笑声,被小军/甩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