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真那么糟吗?》/张佳玮
“长大了,想当个科学家!”
这话还在耳边回荡,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想一想,那是我第一次明确的嚷出“长大后想干什么”。而我最讨厌成为的呢?嗯,不想当一个写字的人:因为小学写作文,翻来覆去,写了草稿还得誊(我们语文老师的要求,为了以后有上级老师来参观时,显得好看些),写得太累了!
然后,现在,我没能成为一个科学家。确切说,这点兴趣,在初三物理课做受力分析、画电路图时,已经消磨殆尽了。
我成了个靠写字谋生的人:一个以前自己讨厌的人。偶尔和人聊起来,大家会像发现“呀,小时候喜欢同一个女明星”似的,羞赧又兴奋的承认,他们也想当科学家,或者想当医生。为什么呢?嗯,因为科学家感觉无所不能!现在想起来,当时支撑我当科学家的念想,也不过是《机器猫》里各类神奇的机器、制造阿童木的那位博士,以及制造阿拉蕾的则卷千兵卫博士……至于科学家实际是怎么回事呢?不知道。喊出那个理想时,所抱持的,可以说是理想,也可以说是……无知。当然,孩子的无知,通常是可以被原谅的。
十年之前,我和一位朋友合作改过剧本。深夜的上海,我们边在避风塘改剧本,边讨论着马拉默德和托马斯-曼的小说,然后,我们一起吐槽那个剧本的作者:“写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编剧这行当真这么好混么?……花点时间写够就好了么?”然后我们理所当然的发誓,将来要一直写自己的文字,绝对不做编剧。当然这次我们醒悟得比较早。两年之后,当我自己试图写一个短剧本时,已经明白自己当年多么蠢了,而那个朋友现在成为了一个认真用心的编剧。
上大学之前,我在无锡家里,时常和我爸看篮球赛。我们偶尔会吐槽“解说怎么连这个球员都不认识”、“话太多了!”、“这里胡说八道嘛”,然后我认真跟我爸说:“我将来有一天,做了解说,一定不能这样子。”2008年,我开始在一个电视台做解说嘉宾,然后我发现,许多事儿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挂耳机的位置会影响音量;解说过程中语速会不自觉的变化;音量不能过高或过低;直播前一晚睡前不能喝水不然次日会黑眼圈;有哪些话是解说过程里不能说的;有哪些笑话是不能讲的——我有一次看录像,听到了自己的解说,感觉奇奇怪怪的。然后我就想:真是,以前太敢说了。
王小波当年说,他偶尔也写些不负责任的文字,后来看看,恨不得让先生们打他几棍。凡是以写文章为志趣的人们,一定都有类似的念头。回看少时写的许多东西,大概都觉得,还是不让人看见为好。不写文章的人,大概在过年过节时,听亲戚回忆小时候许多扯淡的话语,也会有“妈的那时说的做的都是些什么呀”之感。
“人总会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这句话近来流行得很,哀婉着青春的流逝、初心的消散、理想主义的凋零,仿佛梦碎灭的声音。倘若如此,的确值得凭吊。但前提是,那些梦想确实有价值。我清楚记得,我小学有位同学的梦想是当皇帝,可以管许多将军,而且绝对不要做皇帝之外的职业——这都怪我借给他看了太多连环画。现在,嗯,他应该也成为他所讨厌的人了吧。
人成为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并且放弃一些理想,这可能并不是那么坏的事。因为,少年时自己讨厌的样子,也许并不一定是因为那个样子很市侩很庸碌。还因为少年时自己很中二,很无知,而且不肯去换位思考他人的难处;少年时的理想被放弃,也许并不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热血和勇气了,而是因为那个理想的塑造是出于无知和狭隘。就像少年时跟着林黛玉一起嘲笑刘姥姥的人,也许长大后会明白一点刘姥姥的苦楚,意识到林黛玉说出“母蝗虫”三个字时的刻薄。许多人觉得要一路不回头的才酷,但陶渊明这么酷的人,还是转了个身,“觉今是而昨非”了。
少年时有许多梦想是好事,成年后还不离不弃也很动人;但你没必要为每一个梦想买单或哀婉。毕竟,我们那么珍视的、曾经的自己,也许很大概率上,只是个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