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孤独

你咀嚼过多少孤独的痛苦， 又超越过多少痛苦的孤独？  孤独是一个人类的普遍经验。是什么引发了孤独感？孤独的人是在渴望谁或者渴望什么？哪些人更容易遭受痛苦的孤独？孤独的人的内心体验是怎样的？如何处理孤独？ 孤独 是人类属性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特征，它是被一种存在于人们“找到生命意义的需要”和“对人世本质的虚无的觉察”之间的矛盾所激发的。  让·保罗·萨特 ❶ 玛丽莲·梦露 ——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玛丽莲（Marilyn）说：“我总是很孤独，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电影。在电影里我可以完全忘掉自己。”后来，她已然成为明星，《彗星美人》的导演约瑟夫·曼凯维奇却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说：“她总是独自一人。她是我认识的最孤独、最寂寞的人。” 在三次婚姻中，玛丽莲一直很孤独，这些婚姻都以离婚告终。约翰·吉尔默写道：“她是如此的形单影只，但是又害怕这样孤单一人。她说这是一个囚笼，她想知道怎样脱离这个囚笼、获得自由。她说‘我不得不告诉你，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一个人曾经爱过我，我孤身一人陷在这个可怕的囚笼中’。” 有时候，玛丽莲的孤独也有其优势，对她演艺生涯的成功有颇多助益。她说：“天才只能韬光养晦。演员确实需要孤独，我想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就像你有某些特定的秘密，只有在你表演的时候，才会让世人惊鸿一瞥。” 梦露说：“如果你知道你是谁，你在任何城市都不会孤独。”玛丽莲特别说到了那种永无止境的孤独所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痛苦，还有害怕自己会被抛弃的长久的恐惧。她说：“我被放在一座很小的孤岛上，还没有你家的厨房大。我知道正在涨潮，我知道大海会淹没这座小岛，而我将沉入海中。” 她远比自己想要的孤独更加孤独。她无法与任何同伴建立联结，不管对方是谁。她住在一座无人的小岛上。别人的呼喊可以跨越这一深渊，但是声音已经是与她最近的距离，无法再靠近。 “她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胶囊里，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在一扇关着的门后面，她孤独地死去，没有人拉着她的手，也没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如果任何人想要更加了解她、想要知道她的一切、想与她建立长久的联结，那么，玛丽莲，这只小鸟，就会飞远。” 如同很多人一样，对玛丽莲·梦露来说，陪伴她进入坟墓的唯一伴侣，就是她的孤独。 “玛丽莲”所写的这首诗讲述了她生命的终结： 它虽这般简陋， 却没有其他地方像家一样， 除非，像玛丽莲， 你孤身一人生活其中。 ❷ 孤独之苦  “我扬帆之处，恰是我寂寞的港口。”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交朋友和建立他们声称自己想要的联结是如此的困难？如果没有精心的安排和具体的草稿作准备，很多孤独的人都无法与他人融洽地交往。这就是A女士的处境，她是一位寂寞的、社交孤立的肥胖女性。尽管多年来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取得了进步，孤独仍然让她很不快乐，她一直避免几乎所有的社会交往。在45岁前后的某一时刻，她讲述了以下内容： 这两位年轻女子穿过大厅，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喝咖啡。我真的很惊讶她们会邀请我，她们年轻又漂亮。我几乎就要拒绝她们了，但我接受了。我想我当时心里美滋滋的。我们决定去公园另一边的星巴克喝咖啡。当我们走进公园，来到一条长凳前，其中的一个女孩突然跃过了它。另一个女孩很快也跳了过去，这看起来就像是最自然的事情。没有多想，我也跳了过去。可着地时，我却用手臂支撑了全身的力量，把手肘压伤了，当时真的很疼——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裹着这个石膏。摔倒以后，我们不得不去医院急诊室。我不知道在跃过长凳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我没想那么多。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跟她们在一起很轻快、很开心，直到——她指了指身上的石膏。我想她们现在肯定认为我是个麻烦，而且有点傻。 尽管亨利·詹姆斯对他的孤独的来源确信无疑，但是，孤独或者由社会关系引发的痛苦并不容易理解。他们是因为对某人的渴望而孤独吗？还是他们孤独，是因为他们无法想象去爱一个人，或无法想象有一个人会爱他们？难道他们相信，他们将永远在得不到回报的爱中受苦？或者他们甚至像A女士一样，相信和别人在一起是不安全的？ 对某些人来说，与他人在一起会激起一些无法忍受的和/或被禁止的感受，如嫉妒、羞耻和内疚，A女士便是其中之一。更令人担忧的是，对她来说，信任另一个人会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她在多年前的第一次浪漫邂逅之后身患重病。在边界不够稳固时，一个人可以在对方的束缚下失去自我的感受。如果一个人非常渴求与人接触，当他开始一段新的关系的时候，他很容易被过度刺激。菲利普斯阐述了当男性同性恋青少年暴露于男性裸体场景时，他会受到怎样强烈的刺激而不知所措（这种裸体场景在男性青少年的日常生活中很典型）。尽管A女士不是同性恋，我仍然认为她是被这两位年轻女性过度刺激了。她们再也没有邀请A女士出去，她也没有再接近她们。她们跟她断绝来往并没有让她不高兴。 对很多人来说，孤单提供了一个与自己建立密切联系的机会，可以从事感兴趣的活动或创作艺术作品，而另一些人则把孤单当成回避与内在冲突有关的痛苦的方法。个体可能相信，孤单可以回避被吞噬或者成为一个贪婪的吞噬者的恐惧（否则攻击性或虐待性的行为会指向他人），而孤单可以减弱它们。无法满意地解决与特定发展阶段有关的冲突的个体，可能会使用回避来防御压倒性的焦虑。但是防御性地避免建立关系，也将导致孤独、抑郁和失去自尊。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迷失于探寻自己是谁。他们触摸到的是一片孤独的黑暗。他们体会到的是一阵沮丧的无价值感。他们的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和别人真实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感觉不到自己是完整的人。 ❸ 孤独，是一种文化的风骨  人是群居的动物，天生害怕孤独。所谓人的社会化，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人在社会活动中，自我培养合群的禀赋。为了能融入群体，单独的个体，每每要牺牲很多。作为人，即使能单独生存，一般也会把自己隐藏在群体里。 然而，人又是有文化的动物，文化不都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是需要创造的。文化的档次越高，对创造的需求也越高。具有文化创造力的人，一般都是孤独的。无论他们的肉体是否离群索居，他们的灵魂也注定是孤独的。更何况，这样的人，每每不合群，性格孤僻，特立独行。孤独，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化的风骨，而这种风骨，注定是要由人来体现的。 所有有个性的文化人，都是孤独的。当他们潜心自己的事业时，每每忘记了俗事，不合俗流。多数人其实无法博得当事之名，即使没有藏之名山，也经常是在死后才为人所认识发掘。人称明末大儒的王夫之，其实在明末籍籍无名，他的成名，得等到两百多年之后，曾国藩来成全。就跟画家梵·高一样，生前的一幅画作连换块面包都难，死后却可以卖到几千万。敢跟皇帝比书法的王僧虔，比完之后，皇帝问，卿与朕的书，孰为第一？王僧虔居然说，臣书第一，陛下亦第一。说完这话，弄不好脑袋就没了，没了脑袋，就成了孤魂野鬼。所以，有这样胆气的书法家，也是孤独的。 孤独是一种风骨，有这样的风骨，文化才有活力，否则，无论多么华丽，多么绚烂，多么有气势，经过历史的沉淀，都会变成噪音和垃圾。一个值得尊敬的民族，即使对有风骨的人一时不能理解，一时不敢面对孤独，也千万不要总是把这样的人投入监狱，打翻在地，踏上千万只脚。把这样的人踩进了泥里，民族的文化，也就在泥里了。 历史，只会记录，只会沉淀，不会原谅任何丑恶和罪恶。最终被历史记住的，不是成千累万的谀词和颂歌，而马屁和马屁精，只能成为笑柄。王公权贵，终归一抷黄土，舞谢楼台，也都雨打风吹去。 张鸣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导 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