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关丁
冯骥才
天津是北方头号的水陆码头,什么好吃的都打这儿过,什么好玩的都扎到这儿来。这些少爷个个能吃能玩,还各有一绝,比方北大关丁家的大少爷丁伯钰。
丁家掌管这钞关在城北,人称北大关;丁家这差事世袭,上辈传下辈,只传家人,不传外人,故人叫他家为“大关丁”。
大关丁虽然有钱有势,他家的大少爷丁伯钰却非比常人,绝不是酒囊饭袋。他玩有玩的绝门,吃有吃的格色。在天津这码头上,天下各种口味一概全有,好吃的东西五花八门。酸的、甜的、咸的、咸甜的、酸甜的……这些东西,不光吃不过来,看都看不过来。可是丁大少爷顶爱吃一样,这东西吃不腻吃不够,却并不金贵,也不稀罕,街头巷尾到处见,就是糖堆。
一串蘸糖的山里红,有嘛吃头?穷人解馋吃的,哄孩子吃的,丫头片子吃的,城中顶尖的阔少爷干吗偏吃这个?
人笑他“富人穷嘴”,他不在乎。坐着胶皮车穿过估衣街时,只要看到街口有小贩卖糖堆,立时叫停了车,打发车夫去买一根,坐在车上,大口“咔哧咔哧”嚼起来。这模样城北的人全都见过,别笑人家丁大少阔没阔相,他说过,糖堆就是一两金子一串,他照吃。由此叫人知道,有钱人就是想干吗就干吗。丁大少拥着金山银山,偏拿着这街头小吃当命了。渐渐地,人们把他家这个有钱有势的称号“大关丁”给了他,称他“大关丁”了。
庚子年间,天降大祸,朝廷内乱,拳民举事,中外恶斗,跟着是聚在紫竹林里的八国联军血洗了天津老城。大关丁家富得惹眼,便被联军抄得精光,此后他家的摇钱树——钞关也不叫干了。一下子,他从天上掉在了地上。大关丁只剩几间没烧毁的破屋子,他一家好几口,饥肠饿肚,睡觉没被,没东西可卖。人劝他借贷他不肯,他不肯背债,他明白背上债就像扛上墓碑,一直到见了阎王爷,才卸下身来。
一天,他在估衣街上看见一个卖山里红的老乡。他吃了半辈子糖堆,见了山里红哪能不动心。这次不是心里一动,而是脑筋一动。他口袋只有几个铜子儿,便买了三五十个山里红,又去杂货店买了一小包糖,回家后切果、剔核、熬糖稀,然后从堆在墙角的苇帘中抽出几根苇秆,剥去干皮,露出白秆,截断削尖,穿果蘸糖,拿到街上一卖,都说好吃,顷刻卖光。他攥着钱又去买山里红、买糖、做糖堆,这么来来去去,跑来跑去,快断绝了的一口气就这么一点点缓过来了。
两个月后,大关丁有模有样站在估衣街江西会馆对面一条胡同口卖糖堆了。看样子他有几个钱了。天气凉,他居然穿上了一件二大棉袄,头戴无檐毡帽,脚下蹬兔皮里子的一双毡靴。一根裹着厚厚一圈稻草的木杆上,插满红通通的糖堆。估衣街上平日总有几个卖糖堆的,可人嘴挑好的,很快都认大关丁的了。大关丁的糖堆果大,足实透亮,糖裹得又厚又匀,松脆不粘牙;吃他一串,赛别人两串。
大关丁过去是吃糖堆,今天是做糖堆。吃糖堆用嘴,做糖堆用心。一旦用心,能耐加倍。他还将山里红改用北边蓟县的,黄枣改用漳洲的,苇秆改用白洋淀的。天津是码头,要什么有什么。大关丁亲口吃过老佛爷的糖葫芦,只有知道那个味儿才能做出那个味儿来。天津又有租界,有洋货,他能知道洋人哪样东西好。他把白糖改为荷兰的冰花糖,不单又甜又香,还分外透亮,看上去每个红果外边都像罩个玻璃泡儿。这些法子,一般小贩哪里知道?过年的时候,大关丁做一种特大糖堆,顶上边的一个果儿特别大;他别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儿、青红丝做成一个虎头,一对葡萄当眼珠子,凶猛又喜人。他给这糖堆取名“花里虎”。虎性阳刚,过年辟邪,过年买东西不怕贵,这一下他的糖堆名扬津门。开始时花里虎限购三支,后来一支也买不上。
天津再没人贬他,反而佩服这人。人要阔得起,也得穷得起。阔不糟钱,穷就挣钱。能阔也能穷,世间自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