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绕竹泉村
原创 2017-11-15 冯春明 春明散文
如今,在沂南县城西北10公里处,有一个广为人知的旅游度假村——竹泉村。它的名字,源于山岗下那眼清澈泉水浇灌下的沂蒙山里罕有的粗而挺拔的翠竹。
记得小时候赶年集,总见大人们肩扛挂满绿叶的竹竿,穿行在回家的小道上。冰天雪地间,一根根散发着清香的翠竹,勃发着春的生机。父亲说:“那是过年请家堂用的。”也许由于我住在姥姥家,离老祖宗太远的缘故,从未见父亲买竹竿请过家堂。那时候,多么盼望着父亲有一天,也能扛着根根翠绿的竹竿回家……
除夕的夜晚,当邻居家的孩子们跟随大人们,在噼啪作响的鞭炮声中过年时,随风飘来的欢笑声,更增添了心中的孤独和对那片翠绿色的渴望。那散发着幽幽清香的翠竹,在我朦胧的童心里,长成一株绿色的梦……
长大了,参加工作了。那冰天雪地中、那除夕之夜里勃发着生机的翠绿,却未因此而褪色。但是,尽管匆忙的脚步几乎踏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却未曾发现那翠竹的出处,甚至过年的时候,也少见那肩扛竹竿、匆匆而行的大人们了。
20世纪70年代末,我调铜井派出所工作。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当我骑车路过辖区的一个村庄时,一片翠绿映入眼帘。竹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蜿蜒的山脉、铺满鹅卵石的河床、崎岖的小道,竟深藏着如同江南的绿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进入,一股叮咚作响的泉水,从竹林中穿行而过。脚下,清澈的泉水中,蒸腾着浓浓的雾气,透过层层飘逸的雾霭,在竹林黑色的沃土里,可隐约窥见那一根根手腕粗地破土而出的尖尖的竹笋。
沿水溯流而上,在山脚下,有一股自地下喷涌的泉水,那泉水几乎是跳跃着,欢快而有节奏地流淌进如诗如画的清澈中。泉边,一位鹤发童颜、手持勾担的老人,正在用瓦罐从泉中取水;不远处,一群端庄、秀丽的村姑,正在泉水边洗衣、嬉戏;远处,布满草房的村落在翠竹的掩映下,显得格外幽静、神秘。我掬一口甘甜的泉水、摸一摸青翠的绿竹,方信这不是梦!
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幽静的景致。叮咚的泉水似来自遥远的天籁!那片柔情似水的翠绿,洋溢着泥土的芬芳。放眼望去,那绿已经和清澈的泉水融为一体了……它们向着远方铺排而去……那绿,在阳光的渗透下,闪着金灿灿的光环;恍惚间,那竹在微风中浮动的阵势,就像一群舞蹈着的勃发着青春活力的少女……那是泉。那是竹。那是远古传递给我的带着柔情和思恋的贞节。
一切都是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仍像身处梦境。我静静地站在竹林中,一任阵阵清新的空气对我的抚摸和浸透。我对视着涌动的泉水,看见和感受到了这鲜活的纯情。是的,在翠绿、坚贞的竹节里,那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泉水,的确纯情感人。我久久地站着,让我的思绪沿着童年的思路圆着童年的梦。瞬间,弄不清是泉水还是泪水,已经湿透了我的眼睛。古人咏竹的诗句,哲人对竹的冥思,在这里已经显得苍白。在欢快的清澈中,这翠绿间的静谧,让人流连忘返了。
在与村民交谈中得知,三百年前,这幽静的山间,就已成为一个人的精神皈依之处。他——高名衡,字平仲,号鹭矶,沂南县大庄人。明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先后出任江苏如皋、兴化县令。因督民制水、赈灾难民,政绩突出,被推为河南道试监察御史。崇祯十二年(1639)出任河南巡按,后升任兵部右侍郎。
一个炎暑灸人的盛夏,解甲归田的高名衡,把目光投向故乡这个幽静的山峪。绿荫覆盖的群山间,清澈见底、蜿蜒而行的小河,迎接着归乡的游子;山脚下滚滚涌动的泉水,洗涤着世俗的尘埃。这里,几乎每一滴水都是清澈的,它给整个山峪带来一种透彻骨髓的凉爽。此刻,潺潺的泉水与虫叫、鸟鸣,合成一种比寂静无声更静的静。高名衡深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他把自己的精神向往,融入到这股清澈的泉水中。
一株南方的竹,植于庭院。竹,在保持恒温的泉水的滋润下,在这片干净、朴实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了……其间,高名衡时常往返于沂水县城和竹林泉水间,并写下了大量的诗文,其中不乏对大自然的赞美和诚恳的自省。寂静的大自然,让他找回一个真正的自我。不幸的是,崇祯十五年(1642)冬,明朝大势已去,清兵攻破沂水县城,高名衡与妻张氏“被执不屈”而死。
高名衡与其妻的选择,最终归于那片“绿竹”,他用结束生命的方式,获得了生命的永恒。那一片片翠绿里,不乏宁碎不折的信念和爱的忠贞,哪怕是敌对一方的占领者,也为之动容。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高名衡被清廷谥“忠节”。后人将其诗文整理成《高忠节公遗集》,供家族传承。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十年后,我又一次来到已经划归鲁庄乡的竹泉,在乡里任职四年。这里的乡亲们热情、朴实,勤劳、善良。他们的身上处处透着山里人的骨气和忠诚。紧邻竹泉的珠宝村,有一位80岁的女拥军模范范桂君。自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起,她就组织家乡的姐妹们,为八路军、解放军做军鞋、纳鞋垫。在时间的流变中,她不停的为解放军纳鞋垫,一双颤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军营。长在竹泉边的“当代红嫂”李秀莲,长期为大龄的解放军战士牵线搭桥,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多年来,她穿行在军营、城市和乡村。在她充满母爱的目光里,一对对心心相印的优秀青年结合了。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把爱心注入军营。
这里的乡亲们健康、长寿。常年饮用泉水的村里人,没有得过癌症的纪录。他们热情、大方,对待远方的客人,毫不吝啬。记得一个山杏熟了的季节,竹泉的景色吸引了来自东营的几位朋友,他们即兴登上山岗。杏树下,一位老人热情地招呼他们,朋友们以为老人是向他们推销杏的,就毫不客气地将熟透的山杏摘了个大半。临行,朋友取出100元钱递给老人,老人却笑呵呵地说:“自己树上结的,交什么钱。我到你们家,你们也会管水的。”朋友们深知果实来之不易,一再恳求老人把钱收下,但倔强的老人坚辞不收。朋友们被感动了,返回的路途上,一切变得寂静无声,他们那一张张凝重的脸上,布满少有的深沉。不久,朋友们又一次来到鲁庄乡,并带来了满满一卡车的文具用品。他们说:“这是我们送给全乡孩子们的礼物。”
已经离开鲁庄乡二十年了,如今,竹泉村已经成为全国著名的旅游度假村。当我再一次走进竹泉,走进这个竹林泉水间的村落时,马上有一种恬淡、安静感悄然而至。当站在竹泉村东面的山岗上,遥望村子的西面时,不远处,莽莽苍苍、迷离粗犷的红石寨,又以一种震撼和神秘的意味,令我心动。
今天,我又一次置身于竹林泉水间的茅舍中,朦朦胧胧的光影中,有一种懵懵懂懂的穿越感骤然袭上心头。恍惚间,一个长期掩埋于心底的幻影在我的眼前浮现……那是一支穿越了数千年的艰难行走在迁徙路途上的队伍。茫茫大野里,他们中的许多人在频频驻足回首。风雨中,渐渐模糊了的村落,慢慢聚焦成一束束难以割舍的目光。
我想,也许我曾经就是这支迁徙队伍中的一员,你也许也是。是的,我们也许就是一群背负着梦想懵懂远行的孩子,漫漫长路上,我们渐渐远离了母亲和家园,但在我们生命的每一个驿站,总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那久违的亲切熟悉的回声。当停歇在旅途的“驿站”,环顾似曾相识的石屋、竹林、泉水时,我们会真切地感受到身处故乡的闲适、温馨与惬意。
如今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大整合、大调整的时代。所谓的现代化、信息化,如同高速轨道上的列车,按照固有的程式提速、再提速。或许是变化速度太快的缘故,以至于我们惊讶地发现,路途上除了固有的站点,只剩下古老的文化碎片了。还好,我们还有家,还有可以亲近祖辈身影的村寨,那里尚有来自古老乡野的烟火味。
如今,竹泉村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和西面的红石寨遥相呼应,勾勒出一幅宏达、质朴、幽静的乡村美景。当你身处村寨朦胧的夜色中时,满天的繁星会还给你一个自由畅想的世界,你可以牵住朋友的手,尽情地环绕着篝火,忘情地舞蹈和歌唱。
此刻,我正踏着周边微露青苔的磨盘路,沿着泉水导引的路径,透过竹林间的光环,倾听着微风触摸竹林的声音。脚下,这些从历史中走来的数不清的石磨,它们一字摆开,左转右拐地铺展出一条条穿越竹林的路径。泉水竹影中,圆圆地布满有序花纹的磨盘,仿佛一个个旋转的仪盘,它们一轮轮的于水、土地、竹林、村庄、天空间,旋转出一道道投射着生命意味的关乎时光轮回和精神方向的指引。
当行走在竹林掩映下的用几经水流冲刷的光滑的石头垒砌的石墙茅屋间时,我仿佛立于世外的某一个站点上,不自觉的从那个距我已经非常遥远的熟悉又陌生的源头上,体察着种种有关自然与生命的隐秘。此刻的我,蓦然萌生一种发自心底的由衷的感激。是的,也许正因了这光与土、气与水的偶合,我才侥幸站立于斯的。
生命作为物质世界的承载体,始终是人们追问的核心话题。每次,当我偶尔告别浮躁来到这里时,会神奇地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冥冥中,闪烁于枝头的鸟语花香,会以一种宏大的语言场景,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栖居在竹林泉水间的生命魂魄地颤动。
“竹泉村”是一个映射在大地之上的古老乡村的投影。走进竹泉村,世俗的烦恼会于瞬间悄然离去,原始的街巷和小桥流水,让人得以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自然而然地将自然和生命紧密联系,并能在一种历史的回归和审视中,把断裂的冲突的历史与现实,通过自然的桥梁衔接在一起。它让我真切地感受了美丽乡村背景下不乏温情的放达与粗犷。它也许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心灵的故乡。它让我在魂牵梦绕中,抵达一种寂静超然的唯属自由精神的诗画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