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打动我的一次党课
最能打动我的,是父亲给我上的一次党课。
那是五年前秋天一个周日的傍晚,如血残阳,透过玻璃窗映射到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上,给他枯黄的脸庞抹上些微亮色。我与父亲隔桌而坐,拉着家常。父亲从老家来到芜湖十年了,我俩很少坐在一起谈心。那天父亲很兴奋,谈的话题也很杂,从家里亲戚的为人,谈到在芜湖生活十年的感受,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他一生的经历。父亲朴实无华的话语中饱含的对工作经历的自豪、对生活的热爱,深深打动了我。
父亲1932年出生于淮河南岸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读过私塾,上过学堂。1949年4月的某天晚上,寿县解放的前夜,学堂的齐先生来到家里,悄悄告诉父亲:大军南下,明天早上经过这里,我跟大军一道走,你也跟我走吧。接着,齐先生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原来,齐先生是地下党,以教书先生的身份掩护做地下工作。父亲答应了齐先生,约定第二天一早在街口见面。第二天天刚亮,父亲提着个小包袱,偷偷地拉开门,溜了出去,他没敢跟我爷爷打招呼,他知道,打了招呼就走不了。不巧的是,刚出门就被早起入厕的爷爷碰个正着。父亲不得不说了实话。爷爷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苦苦哀求父亲:儿子啊,你不能走,你在家里是老大,你走了,我靠谁啊。结果是父亲失去了随大军南下的机会。说到这里,父亲深深吸了口烟,意味深长地说:也好,也许那次跟齐先生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1949年4月,家乡解放了。父亲因为读书识字,被政府选去任土改工作队会计,那年父亲17岁。白天跟着土改队长走乡串户做群众工作,丈量土地,晚上还要在队部做账目,一忙就是大半夜,一天的报酬是2斤糙米。1950年冬天,连续几天几夜的大雪,封了路,甚至封住了门。天地已经分不开,白茫茫的一片。说到这里,父亲感叹道:那时共产党的干部真是没话讲,我跟他们一道,腰里系个稻草绳子,在齐腰深的大雪里滚着走,挨家挨户的查看,看看群众的房子有没有倒塌,家里有没有断粮。一天中,有时只在群众家里喝口热水。1950年的冬天,父亲加入了共产党。土改结束后,父亲先是被选派到一个手工业社任会计,后被调到一个养猪场任场长。
1958年,带领工程队参加了淠史杭灌区的建设工作,因工作认真负责,被评为社会主义劳动积极分子,获得了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的奖励。说到这里,父亲的眼里放出自豪的光芒。父亲没有说假话,2011年12月,他去世后,我去给母亲办理遗属补助,查阅他的档案时,在他的档案奖惩栏里,就看到了如此记载,这个记载跟他此前所述几乎没有一个字的误差。
1960年,父亲被任命为撤乡并社后的大队书记。那时两个叔叔还没有成家,且我已经有了姐姐,爷爷常年在外东奔西走,奶奶是个小脚女人,一辈子没有下地做过农活,家里家外全靠我母亲一人顶着。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里,母亲一天劳动所得几乎维系不了自己的生命。奶奶因为不能下地干活,没有口粮,只能等我母亲给她带来节省下来的半碗米汤。后来没有米汤,只能吃粗糠了。实在是饿极了,想起了当大队书记的我的父亲。奶奶借着给我父亲送换洗衣服的名义,想去弄口吃的。于是颠着小脚步行了五、六华里,到大队部,正赶上吃午饭。午饭吃的是青菜糊糊,那个香味,我成年后,奶奶对我说起这件事,她几乎还要流口水。父亲见了我奶奶,第一句话就说:阿娘,你怎么来了?你把东西放下,把我这碗糊糊吃了,你就回去吧。奶奶把父亲的换洗衣服放下,没有吃父亲的那碗糊糊,一路走一路哭的回家了。我成年后,奶奶跟我说起这件事,还很是气愤:你老子不是个东西,我想去弄口吃的,他把我赶回来了,我们这个家能有今天,全靠你娘,靠他,哼,早就饿死了。奶奶说的应该是真的。父亲从1960年到1974年,整整当了14年的大队书记,从我记事起,我从没有见他从外面捞回半点东西,那时,我们家在村里是最穷的。到了年底,把家里养的一口猪卖了,钱交给生产队,因为,我母亲一个人挣得工分,不够全家口粮钱。我问父亲:你当年当大队书记,你的口粮钱呢?父亲呵呵一笑:那时大队书记一天的工分也只有10分,我在外面跑,还要做人啊,抽个烟啊,工分钱只够开销,哪还有多余的往家里拿呢。
1974年,是文革的尾声,但是农业学大寨的高峰。1974年夏初,父亲结束了14年大队书记的生涯。父亲说,那年插秧,公社书记要求所有插秧人站成一排沿着划定的直线插,保持秧苗的整齐性。好看确实是好看,但效率极低,照此下去,非误了农时不可。为不误农时,父亲没有要求社员按照公社的要求去做。公社书记检查到父亲任职的大队,发现社员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插秧时,责令把插下去的秧苗拔掉重插。父亲站了出来,质问公社书记:按照你的要求插秧,你能保证增产吗?秧苗这样插,误了农时谁负责?顶撞的结果是父亲被免职。但秧苗确实没有拔掉重插,或许是公社书记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吧。
1974年至1976年,父亲当了三年的小学革委会主任。父亲说,那三年是他一生中当干部最轻松、最自豪的三年。“当老师,能跟知识分子打交道不容易啊。”父亲深情地说。他这三年的经历,也给我埋下了当教师的种子。当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父亲坚决要求我填报师范大学,理由是:当教师好啊,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老老实实教书,没有政治风险。
1976年年底,不知怎地,父亲被免去小学革委会主任的职务,到离家20多公里外的一个镇上手工业社任主任,且恢复了城镇户口。为什么有这样的结局,父亲没有详说,但这样的结局,给家庭带来了福音:父亲一个月有30多元的收入,足以改善家庭生活。
1984年,我读高中二年级,父亲的手工业社倒闭了。父亲的企业是大集体,倒闭后,父亲没有任何收入。父亲又回到老家,干起了农活,这次回来,无职无权,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农民。
2000年,父亲来到芜湖,在学校里照看车棚,一个月只有200元收入。清贫,但父亲脸上常挂着笑容。学校一位老师,曾经听父亲谈一生的经历,听后,不无感慨地说:老史,你一辈子为了党,到老没人养,你不亏啊。那次父亲差点跟他翻了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共产党对我不差啊,没有共产党,我能有今天啊,我能把儿子培养上大学吗。我有儿子,儿子养我。
暮色降临,谈心在笑声中结束,父亲最后总结发言:学清啊,人活一辈子,要勤勤恳恳做事,不要给人说闲话;要懂得珍惜,要知足;要知道自己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堂堂正正做人,扎扎实实做事。不讨人下贱,不做亏心事,才能吃的饱,睡得着。
这是父亲在世时我俩最愉快的一次谈话,也是父子最后一次长谈。这次长谈,无疑是一个有着61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给我上的一次党课,也是最打动我的一次党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