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满庭芳:离情千古相似,望断灯火黄昏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世上,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欢乐时光,能永远相依相伴的又有几人?曾经以为,与我们激扬文字、吟风赏月的那些人,永远不会离去;曾经以为,和我们月下黄昏、诗书相伴的那些人,始终都在那里。可是,多年以后,蓦然发现,我们只剩下自己,走在漫长的路上,面对摇曳的时光。
其实,我们已经在那些古典诗词里,见过太多离别。但是每次读起,仍会不禁兴起感伤。沧桑变迁,却从未改变离别的模样。当然,如今的离别与千百年前相比,悲伤少了太多。毕竟,如今纵然离别,重逢也不须太久。可是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别后两处缥缈,最是让人无奈。
若非如此,那个黄昏,秦观也不会这样黯然神伤。残阳饮血,浊酒余欢,想必所有人都知道,在斜阳欲晚的时刻离别,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可是,恰恰这个时刻,离别最常发生。或许,很多时候,离情早已开始蔓延,人们却难舍难分,于是长亭短亭,踯躅许久。当然,不管如何不舍,夕阳西下的时候,离别终将上演。于是,我们看到,离别后的秦观,泪眼迷离,落寞无语。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他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元丰元年(1078年)秦观谒见苏轼,苏轼以为他有“屈宋之才”。元丰七年(1084年)秦观自编诗文集十卷后,苏轼为之作书向王安石推荐,王安石称他“有鲍谢清新之致”。因秦观屡得名师指点,又常与同道切磋,兼之天赋才情,所以他的文学成就粲然可观。后于元丰八年(1085年)考中进士,初为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元祐二年(1087年)被苏轼引荐为太学博士,后迁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
哲宗于绍圣元年(1094年)亲政后,新党执政,旧党多人遭罢黜。秦观出杭州通判,被贬处州,任监酒税之职,后徙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徽宗即位后秦观被任命为复宣德郎,之后在放还北归途中卒于藤州。
秦观是北宋后期著名婉约派词人,其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历来词誉甚高。然而其词缘情婉转,语多凄黯,有的作品终究气格纤弱。南宋张炎之《词源》:“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极善书法,小楷学钟王,遒劲可爱,草书有东晋风味,行楷学颜真卿。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只这几句,就能让我们蓦然间走入那个黄昏,遇见那场离别。此时秦观眼中所见,山色朦胧,轻云摇曳,碧空无语,衰草连天。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想必就是如此。只不过,印象中的诗画意境,是花月相连,云水相依;是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而此时,却是郊野空旷,树木凋残,满地枯草,无边无际。
这样黯淡而萧条的景物,仿佛出自人为的安排,有意给山抹上了云彩,让天粘着了草树。其实,这不过是因为离别时刻,词人内心凄迷恍惚,空虚惆怅。面对离别,纵然是眼前有红花碧草、绿水青山,怕也只见萧条冷落。若非如此,千古离愁又从何说起?
在这幅离别的萧瑟画图里,本来还有画角之声,可是此时,画角声断,让本已凄迷的画面,更添了几分死寂。仿佛,整个世界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离情,不绝于心。画角是装饰有彩绘的军中号角,谯门就是谯楼。古代建造在城门上的高楼,用以了望敌情。在谯门画角声断的时刻,离别的人们,似乎只能以沉默对沉默。
暮色将至,离愁正浓。当离别越来越近,除了暂时停下即将远去的船,离去的人与送别的人姑且共进几杯离别的酒,还能如何?可是,谁都知道,浊酒余欢,终究只是瞬间,别后长久的荒凉,谁也无法避开。离别的酒,最是浓烈,却总不能让人沉沉醉去。于是,所有离别的人们,都只能在分别的路口,清醒地面对长路漫漫,关河萧索。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以为,秦观客居会稽,住在蓬莱阁,在某次酒席上钟情一个歌女,从此不能忘怀,因此写下这首《满庭芳》。这说得太死,只在酒席上见过一面,能有多少旧时不忍回首?
蓬莱,仙人所居的仙岛。唐代多把与歌妓交往称作游仙,李商隐有诗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借蓬莱仙山指心爱的女子所居之处。所以,这里说的蓬莱旧事,是指秦观与那位前来送别的歌女无限欢爱的旧事。很显然,他们有过许多个花前月下的日子,而不只是断桥芳草的刹那情缘。
不管怎么样,该走的总要走,该留的总要留,世事就是如此。面对离别,多情的人怅惘迷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借往事温暖心田,却又知道,往事只如云烟,回忆越深,越是荒凉。欢乐趣,离别苦,个中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这样的画面,即使是遥遥望去,也能让人无限凄楚。隋炀帝有诗说:“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借用隋炀帝诗句,以斜阳表示日暮途远,以寒鸦回到巢里和孤村的人家闭门归宿反衬自己的外出漂流,寂寞孤单。所有的心境,所有的情绪,都在画里,表露无遗。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天涯。”秦观眼前的画面,想必也就是这样。斜阳老树,流水昏鸦,极目远眺,天涯路远。词人此刻无比落寞,却又以这样的情绪,写出这样凄美的境界,不能不让人称奇叫绝。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终于,词人将黯然销魂的心情和盘托出。对于这个多情的词人来说,离别早已让他失魂落魄。香囊是古代男子佩戴的盛香料的袋子,分别时解下来赠送给对方留作纪念。“罗带轻分”,是说女子罗带上打的同心结,轻易地就被解开了,表示草草分别。没办法,注定要各自天涯的人,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是泪眼蒙胧。每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所以才会那样断肠。
后面秦观说自己如杜牧那样,赢得青楼薄幸的名声。这里,以青楼点出送别之人的身份,也说明自己沉迷于青楼生活,以驱除仕途失意的苦闷。杜牧在诗中这样写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管怎样,对于杜牧和秦观来说,尽管人生无奈,那些依红偎绿的日子,还是付出了真情。他们到底是多情之人,离别时分泪湿沾襟,从无半点虚假。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分别之后,还是不住地回头观望。可是,纵然望眼欲穿,那人终究还是消失在视线里,再也无法相见。隐约间,暮色深沉,灯火迷离。此情此景,让词人突然觉得,此后的人间,自己与那个女子相隔的,不只是千里关山,甚至是无尽沧桑。灯火的黄昏,本来温暖如酒,此时却只是伤怀无语。
烟雨红尘,天涯路远。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苍茫的人间,又有几人能陪我们远走天涯,无怨无悔;又有几人能伴我们诗酒流连,不离不散?我们终究会发现,许多道路都必须独自走过,许多时光都必须孤单面对。离情虽是难言的滋味,不过是短暂的悲伤。人生长恨,悲欢难期,才是我们最难以承受的。红尘深处,总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