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书- 钱红莉
小寒的节气一过,夜更静。冬天大约是用来读书的。一本在手,心自会静下来,重新找到秩序。
当读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忽然体悟,曹操当年所见的所叹的太阳系、银河系,何尝不是我们当下此刻所看见的呢?给他灵感的这些宇宙星体,存在千万年,亘古未变,照耀过曹操的星光,也曾照耀过曹丕,照耀过曹叡,照耀过李白、杜甫,照耀过李商隐、苏东坡啊。
李商隐写: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清晰又浑沌,何等开阔的精神局面。
每一个年龄段,读曹操,或者李商隐,都能读出不同况味。
岁月催人苍老,岁月同样予人以深厚。
读读曹操,再读曹丕,顺便将曹叡的也一并读了,非常好。品读古典文学,有一种过滤净化的作用,彻底将环绕于肉身的庸俗之气屏蔽掉,人的内心气息不再浑浊,慢慢变得干净,仿佛与夜晚浑然一体。古代诗词歌赋,有一种说不出的好,这是现代诗所不能仰望的。现代人太啰嗦了,一旦琐屑,便失了沉稳。所谓以少少胜多多,古诗里的“少少”,则是沉默过后的一丁点余响,深刻而无以言明的东西。
正是这些无以名状的东西,令人陷入孤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四面环绕浩瀚海洋,无以泅渡。这个时候,或许听听《行星组曲》,情绪上便也开阔些,古典音乐一样通神。
有一年冬天,下决心系统诵读《全唐诗》,至夜不能寐,一种痛苦的情绪盘旋心间无法排遣,尤其到了杜甫这里——他的一生,没过几天好日子,一贯穷愁潦倒食不果腹。我一边读他的诗,再一遍遍仔细核对每首诗的写作时间以及背景,心都是灰的,严重影响到日常生活,简直陷入抑郁了。
杜甫仿佛成了我的祖父——我被生下来时,他便不在。他的经历,是我日后一点点挖掘的,所以加倍难过。
将杜甫读完,再读李贺,这个26岁早逝的天才,同样郁郁不志。李贺将诗写至鬼斧神工地步,极尽梵高画笔下的颜料,漫天漫地的炽黄,无尽泼洒,激烈燃烧,然后轰然一声,宛如天边响雷,将自己燃至灰烬。
李白内心更加荒凉,才华加重了他的痛苦。若一个平庸之辈,混混日子,一生也便过去了,但李白偏偏才绝,现实又如此残酷,他只有靠不停地行走去排遣内心的沉郁——他的诗里,意象最频繁的“月亮”,可看不可触的,总归是虚无;其次是酒,酒是一种短暂的慰藉品,酒醒之后的痛苦更加深重。
印象里,李白一辈子都在行走,唯有杜甫怜惜他。李白的才气是一等一的,没有人比得过。高才于人,有时是牵绊和负累。
这也就算了。只是,我太心疼杜甫,安史之乱后期,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赶至偏居甘肃的皇帝面前,被封了一个官职。好景不长,因替房琯说情,彻底触怒肃宗,遭遇贬谪,又开始了飘泊困厄无定的生活。
杜甫为何心不死,看不透?
安史之乱前,面对奸佞得道,王维早有隐居之心。到底,王维有精明的一面、投机的一面,没有杜甫那么浑然,那么赤子之心。
不入仕,于过去的读书人看来,肯定是失败的,诗书志业,不就是为了日后的攀官封爵么?
这一点上,陶潜何等脱俗。
这些都不说了。有一阵,读王羲之,满纸哀意。古人写信,简洁不芜,二三十汉字,仿佛什么也没说,但,实则,什么都说尽,是哀哀不能言明。千年后的某个夜晚,被后人细细摩挲,仿佛一堆死灰,又一次被风点燃,将一颗温软的心炙烤得滴油,那种精神上的烧灼感,悲不能言,好比热爱一个遥不可及之人,因为不能,而克制自己,掩埋自己,到头来,痛彻如焚,直如委身一场大火。
是什么令我们心回意转,是什么令我们念念于怀?
这世间,一日日地并未有什么两样,风继续吹,道路继续延伸,人,一日日地变老。己亥年徒剩最后一月,便都完了。宇宙间不过一瞬,也不过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完了一圈罢了。
到了冬天,大自然衰落下去,视野里一片空茫。前阵去乡下,塘口岸畔,遍布芦荻;塘面上,荇菜寥落参差,风过去,一切静止,极目处荒野茫茫——这些自然界中的植物,《诗经》里出现过的,古人拿它们起兴,作诗,一句句,四言、五言,至今读,依然那么美,都是源头性的东西,琅琅然,如含了一粒粒珍珠在雪里泛光。
我们纵然不是诗人,拦不住拥有一颗颗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