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父亲变得越来越古怪。
他之前并不如此,没退休的时候,他一直天南海北地跑业务,去过很多地方。他喜欢摄影,喜欢种花养草,喜欢爬山,现在想来,他应该算是热爱生活的人吧。
可退休之后,他身体经常犯些毛病。后来,还被检查出得了糖尿病,他经常感到饥饿,莫名其妙地浑身难受,本来高度近视的右眼看东西更加模糊,两条腿变得越来越细,走路晃晃悠悠。
他不得不接受疾病给予他的一切,吃饭不能吃饱,很多喜欢的东西禁食;夏天的时候穿长裤,他怕别人看到他细瘦的腿;母亲和我都很忙碌,父亲的生活变得极其无聊,每天不是窝在家里来回看那几个老电视剧,就是在外面没有目标地闲逛。让人理解不了的是,他不愿意和人接触,每次见到熟人都躲着走;他不愿意接电话,即便铃声响了的时候他就坐在电话旁边;虽然每天餐前需要打胰岛素,可是他还是经常饭吃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又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么注意形象,胡子很少剃,头发也乱着,总是穿着那件皮大衣——那是他在我初中时送给我的礼物,那时候他出差到辛集,买了这件当时的奢侈品送我。
有一次我们去天津玩,票买得有些晚了,座位没有连在一起。一个女孩想跟男朋友坐在一起而提出跟他换座,他答应了。可过了没多久,又一个大姐也要跟他换座,他撅着嘴嘟囔着,极不情愿地坐到更远的地方。下车后,他依然很不高兴,反复跟我说:“这些年轻人,真烦人……”我跟他说:“反正我们也没坐到一起,再说也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行别人方便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损失,何必这么在意呢。”他突然停下脚步,冲着我嚷道:“你懂什么!”我脑海中当时一片错愕,头脑里竟然瞬时浮现出新闻里因为不让座就大发雷霆的老人,还有那些恼人的广场舞老太太。那些我曾经认为是不可理喻的老人,我的父亲,竟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今年春节,父亲当年最要好的同事回到唐山,要请父亲喝酒叙旧。那天晚上很晚,父亲没有回来,我去接他,走进包间,父亲满面红光,依旧在跟同事讲述过去的事情,什么他们曾经在哪条国道上碰到车匪路霸,然后机智而逃;哪年的春天他们在火车上看到满眼的油菜花,兴奋地站起来看了个够;又是哪年他们跟客户斗智斗勇,喝了几斤白酒,终于拿下大订单……我进去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个老同事手里拿着烟,抽都没抽一口,整支烟的烟灰虚弱地挺立着,他哈哈大笑,却流着眼泪……
有一句话说,人老了,就是对当下的事情记性越来越差,而对过去的事情却记得越来越清楚,这不是一句妄言,是人在面对衰老时的一种痛苦和无奈。谁曾经想到过,时间销蚀了我们的身体,销蚀了我们曾经的勇气、志气和生气,销蚀了我们身边的一切。对于父亲来说,那件皮衣所代表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那个出门两个星期回到家,扔给儿子礼物,看到儿子高兴自己就无比享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那个每天风尘仆仆出门上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那个每天电话不离手,业务满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我大概明白,他为什么害怕独自回忆那个时代;他为什么变得敏感虚弱,害怕所有能勾起过去回忆的东西;他为什么害怕电话,排斥打针吃药,讳疾忌医。他对任何在手的东西都死死握住不愿放开,哪怕是一丝丝权威、自尊甚至自傲,其实他知道,他最终还是会失去这一切——只不过,他希望失去的时间再缓一些。
父亲,但愿我能懂你,陪着你,惯着你,就这么古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