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许多痴情的爸爸,我不过是在为他们代言——
我也许命中该做父亲,比做别的什么都心甘情愿,绝对不会厌烦。我想不出,在人生中,还有什么事比养儿育女更有吸引力,更能使人身不由己地沉醉其中。
我的妻子常说,没见过像我这么痴情的爸爸。周围的朋友,看见我这么陶醉地当爸爸,有的称赞我是伟大的父亲,有的惋惜我丧失了革命的斗志。我心里明白,伟大根本扯不上,我是受本能支配,恰恰证明我平凡。至于丧失了斗志,我不在乎,倘若一种斗志会被生命自身的力量瓦解,恰恰证明它没有多大价值。
我的孩子,你原本完全可能不来找我,却偏偏来了,选中我做你的父亲,这是何等的信任。如果有轮回,天下人家如恒河之沙,你这一个灵魂偏偏投胎到了我的家里,这是何等的因缘。如果有上帝,上帝赐给了我生命,竟还把照看你的生命的荣耀也赐给了我,这是何等的恩宠。面对你,我庆幸,我喜乐,我感恩。

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成为父亲是最接近于奇迹的经历,令我难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么能从无中把你产生呢?不,必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运作了无数世代,然后才借我产生了你。没有这种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父亲或母亲。
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唯有父亲的称号是神圣的。一切世俗的头衔都可以凭人力获取,而要成为父亲却必须仰仗神力。
亲自迎来一个小生命,这是人生中无比幸福的时光,每一天都有惊喜,都充满了幸福感。经常有人问我,在哲学家、作家和学者这三个身份中最看重哪个。我说都可有可无,我只看重一个身份,就是父亲。

为什么孩子会给人带来这么强烈的幸福感?可能是这样的:性本能其实分两个层次,浅层次是快乐本能,就是男女之间的事儿。孩子来了,一直潜伏着的深层次才显现出来,那就是种属本能,它以势不可挡的力量觉醒了。这是大自然的狡计,让你男欢女爱,让你贪图快乐,结果弄出来了一个孩子,接着就让你辛苦,还让你感到这辛苦是更大的快乐。不过,我觉得挺好,就算中了大自然的狡计,那快乐是实实在在的,是生命根底里的快乐,而做一回大自然的工具也不是耻辱,从生命的角度看,世上有什么事业比种属延续更伟大?为人父母恰恰让我们体会到,生命既是巨大的喜悦,也是伟大的事业。
孩子是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分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
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的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筑一只摇篮,——摇篮才是家园的起点和核心。在摇篮四周,和摇篮里的婴儿一起,真正的家园生长起来了。
屋子里有摇篮,摇篮里有孩子,心里多么踏实。

我曾经写过一本题为《人与永恒》的书,书中谈了生与死、爱与孤独、哲学与艺术、写作与天才、女人与男人等等,惟独没有谈孩子。我没有孩子,也想不起要谈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无,我不觉得我和我的书因此有什么欠缺。现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亲,女人不做一回母亲,实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人不亲自体验一下创造新生命的神秘,实在没有资格奢谈永恒。
并不是说,养儿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桩义务。我至今仍蔑视一切义务。可是,如果一个男人的父性、一个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实现,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是个体死亡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补偿。可是,如果一个人不曾亲自迎接过来自永恒的使者,不曾从婴儿尚未沾染岁月尘埃的目光中品读过永恒,对永恒会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父母和孩子的联系,在生物的意义上是血缘,在宗教的意义上是灵魂的约会。在超越时空的那个世界里,这一个男人、这一个女人、这一个孩子原本都是灵魂,无所谓夫妻和亲子,却仿佛一直在相互寻找,相约了来到这个时空的世界,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组成了一个亲密的家,然后又将必不可免地彼此失散。每念及此,我心中充满敬畏、感动和忧伤,倍感亲情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