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阅止庵编的谷林书信集《书简三叠》,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不懂得写信了。不是因为手机短信和电邮发多了,所以再也写不出一封像样的信。小时候多少也跟著秋水轩做过练习,又曾喜读名人信札,认真起来,勉强或能作一两篇合规矩的信。如今我不懂写信,只是因为我不再相信“信”这回事了。
看谷林老先生这些公开印成书的私人信件,我深深觉得这才是一封信该有的归宿。写一篇准备印给陌生人看的文章,与写一封只打算给某个特定对象读的信,基本上没什么不同,都是文字的做作。而文字的做作,我们本来就不该期待读者相信。同一本书,即便亲如母子也会看出两个版本,作者又怎能盼望他们共同相信自己的意思呢?所以,如果要写信的话,最好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这是写给陌生人的,撇除任何关系上的假设。
写信给苦思的对象,切莫枉费心机,以为一字一句都在赤裸透明地传送自己的情意。不,文字本身就会背叛你;才落在纸上,它的表意功能就立刻丧失了。等到他开启信封的时候,你的言语(那真是你的吗?)早已冰凉。你不能以为他一定明白,就因为你自以为他是特别的;你只能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读者,顶多是个辨析死尸的法医。
然而“信”这个字,一语双关,既是信息的通传,又好像要收信的人必须相信什么。例如“草草布复,不尽十一,敬候起居”;难道你真要读信的人觉得这是封“草草布复”的信,又要他准确真诚地感到你的问候吗?
于是书信这种东西,格外地给加上了一重信念的枷锁,写信的累,读信的也累。倒不如像谷林这样,把它们都公布出来,无疑是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