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帮河妓喜儿
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馀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
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妓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
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伻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
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伻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
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
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
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游海珠寺,归途访喜儿、翠姑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
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
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欤?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
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
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
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
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
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
脱险后的小叙
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 过寓十馀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
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告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默然涕泣。
余乃挽喜入杯,抚慰之。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配乐:林海《Reminiscence》;配图:陈洪绶《仕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