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大学校园里,一位老伯正独自在长椅上看报,两个学生拿着采访机走过来,礼貌地问:我们是学生新闻社的记者,能采访您一下吗?
老伯抬头看看,嗯了一声。
两个学生于是坐下来,问:您这个年纪,一定经历过很多,能不能谈谈您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
这实在是个蹩脚的提问。如果你被这么问过就一定知道,除非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思考,否则很难给出漂亮又切实的回答。要是有大明星碰到这个问题,他八成会说,抱歉,没有最重要,只有很重要,然后胡乱编个故事,并在心里暗暗鄙视提问者。
好在老伯不是大明星。他眯起眼睛想了会儿,认真地说,确实有那么一天,对我来说比任何一天都重要。那一天,我爱上了一个人。
两位学生高兴地对视一眼,满怀期待地等着听。
老伯开始慢慢地讲:我认识那人有些年了,但我一直很厌恶她,她一出生就瞎了一只眼,左手还只有三根手指,像鸡爪子一样难看,若有可能,我真想一脚把她从我身边踢开。但命运安排我们始终在一起。我26岁时,我们在导师的带领下研究一种病菌,她的那一组得出了重大成果,只是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她的合作者忽然疯掉了,她独立完成了最后的工作,如果这时候她只在研究报告上写自己的名字,独享一切,没有人会提出质疑,但她没有,反而把那位合作者的名字排在了自己前面,因为对方的付出确实比她多些。在公布成果那天,导师在几百名师生面前大力表扬了她,说自己一生渴望教出品学兼优的学生,感谢她,在他即将退休的时候,实现了愿望,导师说完后,眼泛泪光,深深给她鞠了一躬,所有人都为她鼓掌。
就在那一刻,老伯说,我发现原来她还真是个不错的人,她正直,善良,聪明,勤奋,那些身体缺陷实在不能遮盖这光芒,于是我爱上了她。这份爱改变了我一生,时至今日,想起心意转折的那一刻,我仍会激动不已。
两位小记者也有些激动,其中一位赶紧追问:那个人,是您现在的妻子吗?
老伯摇了摇头,摘下眼镜慢慢擦拭。
另一位小记者正想继续追问,却惊奇地发现,老人的左眼始终一动不动,显然是假的。他下意识地去看老伯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
小记者诧异得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问:您说的那位“她”……
老伯点点头,是的,就是我自己。
原来,不是“她”,是他。
老伯擦好眼镜,用只有三根手指的左手戴上,指了指刚好走过的一位漂亮女生,说,我知道在你们这个年纪,心里想得最多的是爱情,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你爱上了,全力以赴想去赢得她的心,以为得到她,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我倒觉得,没有哪个姑娘能给你永远的极致的幸福,你只有真正地、毫无保留地爱上自己,才会获得人生最大的胜利。
爱上自己,谁不爱自己呢?小记者问。
当然不。老伯说,虽然每个人都会对自己好,会极力地让自己开心满足,就像臣民去讨好他的国王,但那不过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是自我满足的私欲,不是爱。你只有真心觉得自己很好、欣赏自己并以自己为荣、庆幸你是你而不是别人,才算是真的爱自己。只有这样的爱,才能使自己获得深刻而长久的幸福。老实说,少年时的我,因为这只眼和这只手而对自己厌恶至极,觉得自己活得像一摊垃圾,当然,幸福从未降临到我心里。直到那一天,导师让我看到并相信自己身上还有优良的部分,而这恰恰是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于是就在那天,我原谅了我的手和眼,原谅了我的残缺瘦弱,原谅了我的笨嘴拙舌,我开始真诚地爱自己,并由此感到了巨大的快乐,那感觉,就像经历了漫长寒冷的黑夜,看到阳光忽然跃出海面,世界从此天光大亮,春暖花开。
老伯看了看天空,悠然地说,其实爱上哪个姑娘一点也不重要,爱上自己才是正经事,也许你们不会像我这样忽然开窍,忽然地对自己倾心接纳,但至少应该每一天都努力去做一个让自己喜欢的人,然后慢慢地开始爱自己,再退一步,你至少得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不那么厌恶,如果人生中时时处处违背心意,越来越觉得自己面目可憎,那么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算取得什么成就,你也会觉得是活在一个垃圾堆里。
所以,不管对谁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一天,都是爱上自己的那一天。
老伯说完,微笑着向旁边打了个招呼,两位小记者这才发现,系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老校长,原来您在这里。系主任恭敬又急切地说,美国的专家团到了,大家都在等您讲最新的研究成果,快走吧。
老伯缓缓站起来,跟两位小记者道别,又自语道,其实跟我刚刚做的这场报告相比,下一场也不怎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