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杨逆
姐姐来电话的时候,火车窗外的树影在疯狂的倒退,像是在提醒我,有些东西你永远也追不回,譬如,时间。她走了,姐姐轻声叹道。走了?怎么就走了呢?你欺负了我这么多年,就连这一会儿,都不肯再等我了吗?
1
爷爷去世那一年,她二十四岁,而我爸只有六岁。债主逼上门的那个冬天,她把三个孩子锁进里屋里,自己一个人在屋外和一群无赖对骂。
那些粗俗不堪的字眼从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子嘴里滚滚而出,她一边骂一边哭,豆粒大的泪珠流花了她不似二十岁的脸,耳边的头发黏在嘴里,樱桃红的小红棉袄露出了碎棉絮,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两脚扑腾地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债主们砸了院子了的东西不解气,走的时候还一人朝她吐了一口口水。
即便是这样,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幼龄不经事的孩子跋涉在艰辛的年月里,始终未曾改嫁。
爸爸说她太不容易了,在生产队里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挣的工分比男人都多,晚上的时候偷着出去捡垃圾,大冬天的,手冻的直流血。
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听她的话。
2
姐姐出生的时候,她有些失望,嘴里一直嘟囔着,怎么不是个带把的,怎么不是个带把的。爸爸要抱姐姐,她一把推开,去,这是我大孙女,我要好好抱抱。爸爸在一边憨憨的笑着,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她,心里热乎乎的,如此平静安好,便是莫大的幸福,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她也终于可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了。
直到我的出生。她乐坏了,抱过来亲了又亲。男孩儿好,男孩儿好啊。
可是她却是我童年里最恨的那个人。
小时候的我很皮,和那一群小伙伴儿玩起来就忘记了时间,常常夜幕四合的时候,才想起了回家。回到家之后好的情况还能吃到剩下的凉饭了,坏的情况下连剩饭都没有了。她不会给我留饭,可是我知道,她会给姐姐留,姐姐晚回来的时候,她会一直等。
后来再晚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已经从里面被她插上了,那时农村还是用一条木栓插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经过多次的失败并吸取教训之后,我学会了开门。用两根细木棍插进门缝,很轻松就拨开了。那次不小心被她撞见了,她大喊,你这孩子将来要当贼的呦!
家里的钱基本上全在她的手里。她有一个黑色的木匣子,配着一把大大的黄铜锁,钥匙只有一把,在她手里。我知道,她把爸爸给的钱全放在了里面。和黑匣子一起放在橱子里的是一些甜点心,她从来不舍得给我一块,可我却经常看见她拿给姐姐。
可我不会求她,和她一样,我们的骨子里都有一股子倔强。我自然也不怕她,我有办法得到点心。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溜进她的屋里,两个手指头伸进镂空的橱窗里,把点心一点一点夹碎再偷出来。故意把点心碎屑掉在地上,就是要让她看见,这算是一种挑衅。
也算是为了证明,我不怕她。
3
姐姐考上初中的时候,她死活不让去,小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拐杖敲着地面磕磕直响,姐姐拗不过她,回家找了份工,过起了她口中所谓女孩子应该过的平平淡淡本本分分的生活。
我考上初中的时候,她依旧拉着二尺长的脸,一脸阴沉,我不去看她,三天的绝食和妈妈哭喊着的求她,终于让她低下了头,她不得不同意了。并不是多想读书,只是只有读书我才能离开她,彻底的离开她。
在学校里我开始发奋学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考上高中再去大学,我就可以真真正正地摆脱她,不用再活在她的屋檐下。
又是一年冬天,那年冬天雪很大,路上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下去扑哧扑哧的响。经过村口的桥的时候,几个男生提议从冰上划过去。
我颤悠悠的上了冰层,北风拂过脸颊像刀割一般,快要到对岸的时候,冰层裂了个口子,一只脚掉进了冰窟窿里。
同伴们回去告诉了她,她又骂骂咧咧地赶来了,拿来了她的厚棉靴,一边给我搓着手,一边骂,你就是来索债的,从不叫人省心呦。
回去之后,她给我煮了一碗热乎乎的糖浆水。
说实话,那碗糖浆水,很甜很甜。
4
考上大学那一天,她乐得一整天合不拢嘴,她将我们叫到她的小屋子里,从厨子里拿出了那个黑木匣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打开那个匣子,有方孔的钱币,老纸钞,存折,哗啦啦的一堆。
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开这个盒子。
她说,多给南南买几件新衣服,出去见世面,咱也不能见别人笑话了咱,不能叫别人欺负了咱呦。隐隐约约看见她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有泪水漫过,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我也背过脸去哭了,眼泪像止不住的沙漏,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欺负我的人一直是她呀。
大学在济南,终于离开了她,终于不用再看她的脸色生活,我以为这是我要的快乐,我追求的生活,却没发现,我走了,再也没人保护她。
出生在那个年代的她虽然也是女儿身,却严重的受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所以她不肯让姐姐读书,而我,她选择让我飞,却也知道,男孩子应该贱着养的道理。
只有这样,男孩子长大成人后,才能挺直腰杆。
5
接到姐姐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济南,因都市的奢华而炫目,她快不行了,你回来看看吧。姐姐在电话的那头泣不成声。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见黑白相片里的她表情依旧严肃,爸爸说,直
到最后,她都没有笑出来。还是时光的流转,她早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去笑呢?
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我终于回来了,你却已经永远的住在了那个窄窄的小木匣子里,我没有哭,只是浅浅淡淡地笑。
我吻着她,轻声的说,奶奶,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