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
落叶何处归根。
想得深刻了,总容易伤心绝望,心口里一阵又一阵的疼涌上来,都化做了无法抑制的咳。
他赶紧拿巾帕来掩,可声响还是落入屋里那人的耳朵。
都怪咳得太急。
她在窗前站了许久,心里有无数的思量,想得多总容易迷茫,失了方向。
披风抓在手里,起了细细的褶痕,看着他佝偻着身子,双肩不自觉的耸起,偏偏将那一声声竭尽心力的咳嗽声,掩成了秋风抚耳时的轻叹。
她转身揭开帘帐空手进了里屋,那件红枫似的披风被不经意的落在了临窗的书案上,顺着几卷风,学着落叶的姿态,飘摇着等它的主人来。
小时候,阿娘曾嘱咐她,做人家的丫头,除了忠心,还要贴心,凡事都得以主子为重,想主子想不到的,做主子不忍做的,说主子不愿说的,个人事小,主子事大。
这么多年过去,阿娘的话尤在心头,多年不曾忘记,亦不敢忘记。
揭起帘帐的那刻,心底浮上一声叹息:我这样做对了吗? 阿娘!
四出。
人生世事三更梦
小时候读书时,曾看过这样一则故事,说的是一砍柴的男子,满载柴薪归返时,于一茂林里偶遇两老翁煮茶博弈,棋盘内万象初生,乾坤始成。
男子谢了担子,盘腿便坐在一盘观赏,白发须眉的老翁走了一步好棋,棋盘里顿生泰然,拈着须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泯一口香茶。
此时,香满身而闲适无边。
男子看的正酣时,局势抖然一转,万里晴空,突做风雨欲来,他似乎听见几点雨声落入耳际,夹杂着几分哭啼和刀剑嘶鸣,金戈铁马便在下一顺呼啸过耳,禁不住,心上生寒。
黄冠紫眉的老翁执棋翩然一笑仙翁要这盘棋始终平和顺畅,风云不起,老夫可不依,峰峦尚有起伏,波涛也有涟漪。
没有个峰回路转,波澜险阻,那该少多少乐趣。话罢,棋子一落,风云又起。
男子看得如临其境,幻着自己披坚执锐也做了一次大丈夫,心中激动不矣。
须眉白发的老翁摇头一声叹,落棋一子,刀剑嘶鸣声又渐行渐远。
许因职责所在,或是心慈众生,他总想着世事太平,人拥福禄,安享一世清欢。
可对面那紫眉老翁却与他不同,他与人间福寿,他造坎坷波折。
各司其职,而各有所与。
男子不懂二人心思,勘不破人间世事不过夜里忽来的三更梦,转眼便归于云烟,一局棋引得他心绪万般。
山林中一日光阴,便在这棋子一落一收中流逝。
那一壶漫着清香的香茗也已斟尽。
老翁广袖一挥,棋盘和着黑白棋子归于混沌,二人点头一笑,无尽深意,转身归去。
男子俯首寻棋间乍见手侧那把斧子也随棋子归于混沌,抬头四望时已不见二翁身影。
下得山来,入眼景象万变,已不是当时离去时的模样。
一问,心中大骇。
始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而,人生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五出。
烽火扬州路。
那一局棋里的风起云涌,金戈铁马已转移了场地,她站在院前听前院的丫头带来李老爷的吩咐收拾细软准备南下,强虏已渡河而来,一路烽火,将万千繁华烧得只剩下断圮颓垣。
初闻巨变,心头如遭斧劈,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一地红叶之上。
手指触摸着它们,悲从中来。
终其一生,他恐怕再也无法落叶归根。
不日便起程,连续几个昼夜不息一路辗转,始至谭城。
而一路慌乱,他们早已与他们离散,天涯各西东如今只剩她与他相依为命。
他的身子经受不住这样的颠簸,面苍如纸,仍旧忍着不吭声。
她看在眼里,寻了个自身身子不适需稍作休息的由头停止奔波。
是夜,宿于西村一老妪家中。老人家心慈面善,端了热腾腾的粥来,随口问道你们是避难来的吧,兵慌马乱的南下着实不易。
这年头要求平安也是个奢望。
一句话说进他的心里头,才吃了几口的热粥又放下,止不住的咳。
南边的冬来的晚,所以即便夜凉如水也感觉不到刻骨的寒。
他坐在屋里,看月光碎了一地。
恰巧她摸黑着进屋,她心里挂着他又碍于此处不同李府,她要进他屋总不像话所以才这样子黑灯进入。
咿呀一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看她,月光正洒在她身上,衬得一双似水的眸愈加清亮。心底有一处,如石子落入湖心,涟漪肆起。
她不期然的看见他,背着清白的月光,看不见他的神情样貌。
一时无措。
两人都失了言语。
一种心思,两处相同。
倒底是相伴相依一十三年的人。
陆出。
晓来方觉春睡浅。
那一夜西风,吹开了村头巷口的一树梅花。他的咳嗽越来越沉重,许是因天寒的原故。
她来到他身后,为他披一件衣,搭在他肩头的手未及时离开,已被他握进手心。
他是鼓起了所有勇气的很早之时,就想牵她的手那样的温度,一定比春阳舒服只是那时他还想着,或许他还能回到来时的地方,如此一来又怎忍心教她尝这背井离乡之苦。
或许是老天怜悯他不能两全,至少可得其一。已是恩赐!
她微怔心里有一处地方象擂鼓一般,欢乐的跳跃着。
终归是多年主仆她下意识的要把手收回来,可她不知他这次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怎容许她轻易抽离
?他转过身来面对她,清泠的眼睛里裹了三分期待,三分怜惜和四分慌乱。
看在她的眼里,心里头的那面鼓擂得越欢。老人家听闻他的咳嗽声端了一盆炭火进屋,堪堪撞见这深情一幕。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忙抽回手,急走几步刻意拉开距离,伸手去接老人家手里炭火盆。
老人家看了她几眼,面颊上瞬时晕红,仿如春来桃花开。
那一日,西村村尾的一姑娘出阁,嫁的是村头一俊朗的男儿,她陪着他坐在院子里,听琐呐锣鼓欢快的乐音,想起那一日他握紧她的手,一抹笑就荡漾开他情不自禁的靠近她,那抹笑愈加清晰,那笑着的人儿奇丽无比。
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小心翼翼的秉住呼吸他是怕,他一有动静便会惊扰这份美好,可他没能控制好,越贴越近,直至双唇贴上了她的唇角。
琐呐擂鼓声震天,她的慌乱全淹没在这震天的喜庆里。
柒出。
人生何处不是家。
最是那低头一笑的娇羞,像一朵水莲花开在心头,不胜温柔。
他轻柔的将她拥进血脉里,从此生死相依。老人家淘着白米看顾自生火,又笑得一脸幸福的她,唇角也弯了弯却又板正了脸正经的对她说你家兄长弱冠了吧,也该娶位娘子了,你这做妹妹的可有中意的人选了?若是没有,老身倒有一人选,东村有一美人儿生得奇好,配你家兄长模样自是不差。
她那一抹笑僵在了唇边,脑海里回荡着老人家的那句,配你家兄长模样自是不差。
老人家有心逗她,一派认真的同她道正好小哥儿也在小哥儿,这桩亲事你看如何?她错鄂的看着老人家笑盈盈的将目光移到一边,心里又是一阵慌乱。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其实是不经意间闯入她们的谈话的,听闻那一番话愣怔的站在那儿忘了支声。
可他还是欣喜的,因为她在乎。
良久,老人家看二人模样也不忍相逗,爽朗的笑了一声,他恍如如梦初醒看着她低着头不支一声,正经的道幼时阿爹已为孩儿定下亲事的说着,目光又落到她身上阿爹怕我俩成婚时生分,所以早早的把她送我身边来,只要等她及笈我们便成婚。
谁想竟碰上了国祸,幸好我没把她弄丢,她依然在我身旁。
她疑惑的抬起头来,跌进他一湾深情的晶莹里。
他说的这个人是?.......老人家若愿意,就请为我俩主持,早日完婚。
因说的动情又急切,胸口里一阵欢。
可他看到她的唇角又漫上笑容,已顾不得其他。
那年深冬,梅花开得极好,北方传来消息,南下的强虏过了河后糟起事兵阻截,损伤惨重已退回河北,不日便北返。
梅花落后,百花红,他的咳也减了不少。
大红喜袍穿在身上,显的一双深海般的眼眸深情无比。
西村里的人们都来喝他们的喜酒,锣鼓琐呐震天。
一如去年,她站在院子里陪他听那欢乐的乐音。
一抹笑如春回花开绽在唇边,和着他轻柔的吻,一道暖阳透过窗棂洒进心底。
他们在那儿安了家。
也成全了他落叶归根的一番痴想。
叶别了枝头,不是离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