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枰 暮 歌
樵 声
南太行焦作段,纵横交错的谼谷之暮,来的总是较早。
初秋,位处环山怀抱的淹井河村,日落一寸,雾起三分,丝丝缕缕的白气开始从林隙草缝里渗出来,把九凤客栈慢慢缠绕,并向四周扩散,似九头鸟一般,伸出会变幻的脖颈和鸟首,先延伸、后片化,最终连成一片,编织成厚厚的白絨毯,将一座小兀峰托浮于半空。
小兀峰叫棋盘石,传说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曾在上边下过棋。大部分人说下的是象棋,认为是围棋的,一般都是文化人,说赵匡胤文治大于武功,所以下的该是围棋。斯人已远行,往事化云烟。清代纳兰性德的《满庭芳》,就曾这样写:“须知今古事,棊枰胜负,翻覆如斯……”棊,亦棋;枰,乃盘。宋朝文学曾达中华文史之巅,若将棋盘石改为棋枰岩与之匹配,该多好!我是个贪故事的人,又是第一次来淹井河,所以趁暮浅而先登了棋盘石。
棋盘石顶部是块大石板,七八平米的样子,可容纳两人对弈,并再添三五个观棋的。石板中心纹理杂乱不矩,不像象棋盘,也不像围棋盘。石板东南傍着的土包,伫立着几棵岩柏,最高的有两米多,油绿的叶子,挂着些许的金黄和绯红。这显然是太阳路过西北方山豁豁时,对棋盘石回眸一瞥,留下的光影效果。
在棋枰上,我没感受到一代帝王赵匡胤君临天下的气概、以及他捭阖纵横的文韬武略。因为它远不及九凤客栈的客观存在。尤其是客栈门前那棵大核桃树,只要你看它、哪怕仅一眼,农耕社会小康人家男耕女织的拙朴与浪漫,就会从你的大脑里幻灯片似的一张张闪出: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山花花,插满头,省亲丈母兴穿绸。
客栈的女主人叫靳春莲,丈夫叫齐文化。通过交谈我获知,他俩都是我的长篇小说《驴长老》的粉丝。这让我感到他家的饭菜特合口。跟所有山里人都一样,夫妇二人女主灶、男主田,日子比农耕时代的小康人家强许多,可也来之不易。齐文化五十岁出头,脸堂黑红,一头板寸,见人就笑,话却很少。凭模样谁也不会想到,他是曾经沧海的弄潮儿。八十年代,他只身闯江湖,先在啤酒厂打工,后做电器生意,曾赚得盆盈钵满。他后因意外原因而破产,无奈中又借钱开了一家小餐馆,以图再起东山。但很遗憾,他再一次败走了麦城。也许逆境中的男人更具魔力,雇员靳春莲爱上了他,至今仍记得他的豪言壮语:你要是信得过,就跟我回山沟沟!我一定能拼出一条路!
我是入住淹井河的第二天晚上,在大核桃树下知晓这一切的。靳春莲还告诉我,盘掉饭馆后,二人回到了淹井河。文化的父母虽为儿子赔了生意而沮丧,但一看到他领回个如花似玉的俊媳妇,马上乐了。可春莲十里外北业村的父母不干了。尤其是她母亲,看女儿不但没走出大山,反而嫁得城更远、山更深,整日哭眼抹泪,说再不认她。而她父亲,从不对她埋怨半句。
讲着、讲着,她哽咽起来:我每次回娘家,都是文化把我送到村口,从不进村。那时从北业到这里,林密草深,根本没正经路,还有豹子出没。俺家有条狗就是被豹子咬死的。我每次回来,都是父亲送我到最后一道山梁,一看我下沟进了密林,就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喊:闺女——闺女——他喊一声,我应一声。一次风大,他怕我听不见,嗓子都喊哑了,我边哭边应……
说到这里,靳春莲泪如泉涌,强忍了会儿才接着说:后来,俺有了儿子,取名叫齐心。母亲听说后,明白了我的心思,不得不依了我,但还不太放心。我儿子齐心四岁那年,夏收时老人家来这里。在麦场上,我和文化带着孩子,一边劳作、一边说笑。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终于被感动。我还告诉她,文化养了四十多箱蜜蜂,一年能采蜜5000斤,收入五六万。母亲点点头笑了,看看我和儿子,又看看文化:好!好!不禁老泪纵横。
靳春莲是农妇,讲话却很文艺,我很纳闷。还好,悬疑很快被解开。不知何时离开的文化,此刻回到了我和他妻子面前,把厚厚的一摞影集和诗稿,摊在了小桌上。我忙不迭草草一翻忙问:谁拍的?文化憨笑着说:我。我又问:诗歌呢?……还有近体诗?这回是靳春莲笑了:我,老师千万别笑话。
我万万没想到,在这南太行深山一个小山村里,竟会有这么一对夫妇,一个是“摄影家”,一个是“诗人”,在这里占山为王,于辛勤劳作之后,于暮色降临之时,用镜头和钢笔,谱写出了一曲曲动人的歌,打造出了这片文化小高地。她喜欢炊烟缭绕的晨,他就拍司晨报晓;她喜欢澄碧的湖,他就拍丹鹤起舞;她喜欢奇妙故事,他就拍猴王争霸……而她,也因他喜欢自己的小心思、小情调,于是就写下了不少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诗句:我把一根根劈柴/隆重的码起……红泥小火炉边/与老友闲叙……村口,那棵老树依然强劲/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有许多的故事/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有许多的传奇……都说女人是水,男人是山/那,我就是他山涧里/淙淙流淌的溪水……
除了现代诗,她还写近体诗。《题淹井河》:濛濛烟雨夏日长,深潭幽谷花径香,莫道行人痴醉处,只缘眼前是画廊。《夏意》:篱院深深夏日青,空阶微雨滴到明,帘外榴花初露蕊,一声一声是流莺。最值得一提的是《无题》:庄生南柯一梦深,望帝春心杜鹃魂,居守桃园三千日,不染山外半丝尘。前两句为靳春莲所吟,后两句乃齐文化所和,字字铿锵,句句珏磬,让人上口便动容,掩卷亦沉思,过后而难忘。
我是第四天下午快傍晚时离开的淹井河。大核桃树下,我又望了望棋盘石。太阳已经西沉,正用嫣红的斜照,特写着棋枰岩:嶙峋岩体,葱茏林袂,头插一簪岩柏步摇。活脱脱的骨感美人,临风楚楚,等待着将至的暮色。可那暮色,好像故意姗姗来迟。
不觉间,我走了神。唐代司空图《丁巳元日》曾有这样的句子:移居荒药圃,耗志在棋枰。我想,是否可比葫芦画瓢,这样改一下:守望初心地,铭志在棋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