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俗语瘦词】 一
我的大学老师沈义芙先生,在讲到黄庭坚诗词“生新瘦硬”风格时,幽默了一下:“像我这样尖嘴猴腮。”
沈老师很瘦。
黄庭坚的诗也瘦,词更瘦。
他的《登快阁》一诗,有这样的名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写得气象森严、境界壮阔,而用字却像一棵直立的落叶树,清朗却不饱满。
他的词一样地写得很直,许多句子恰如当下的标语口号。如:“身健在,且加餐。”“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等等,明白晓畅,读之像一柄铁锤,一下一下地击打胸膛。
即使这样,黄庭坚依然自鸣得意。写成《念奴娇·断虹霁雨》后,他说:“这可以承继苏东坡的赤壁之歌了。”一方面,他崇拜苏轼;另一方面,他处处模仿苏轼。
他也确实豪放不羁,豁达大度,即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依然谈笑风生,不改其乐。然而,读读他的词,便可体会:黄庭坚心胸的宽广不像苏轼一样从容不迫,他在很多时候是强作宽广的。
所以,他非常向往神仙般的生活。
这便有这样的句子:“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
更能体现黄庭坚飘飘欲仙却不能,醉回人间却不忍之思绪的,就是下面这首《水调歌头》: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红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敧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武陵即陶渊明创造的桃花源。黄庭坚手持仙草(即瑶草),一步步地进入幻想的神仙世界,满眼都是美丽的景象,令词人无比陶醉。接着,在花丛中一路寻来,直接进入天空,胸中浩然之气,瞬间化着彩虹,仿佛词人已脱胎换骨、飘然成仙,突出展示了词人的浪漫情怀。
词的下阙直写词人孤芳自赏、不同凡俗、知音难觅、醉回人间的品格和情景,把词人渴望仙境的喜悦与不得不返回人间的无奈描写得极其生动感人。尤其是最后两句,我们看到黄庭坚醉酒后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又在下山途中翩翩起舞的形象时,难道还不相信,词人是被月亮赶着回来的么?
仙境多美好,欲仙却不能。黄庭坚既然追随苏轼,一生始终被卷入党争的旋涡里,职位一贬再贬,他心中的不满和郁愤显而易见。但他决心像苏轼一样达观,便把不得志的苦闷隐藏起来,振着精神竭力地展示浪漫。
从这个角度说,黄庭坚属于主观能动性的浪漫主义。
因此,他的词中有许多神仙一样的句子。
在《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中,黄庭坚写道:“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这老翁头上插花便是不服老的气概,何况还要追随谢瞻、谢灵运在戏马台前吟诗填词,还要拍拍古人的肩膀,这种气度多么地豪迈啊。
在《渔家傲·三十年来》中,黄庭坚写道:“摘叶寻枝虚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被桃花笑。”同样的不服老,还借佛家的“五眼”( 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说法,来抒写对人间之道的顿悟。
词中的灵云和尚三十年没有得道,偶然看见桃花才忽然发悟。作者用这一典故,却是说大家要以此为鉴,趁着年少及早觉悟,不要被桃花嘲笑了。为此,黄庭坚还写了这样四句诗:“凌云一笑见桃花, 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同样是神仙的笔法。
黄庭坚借欧阳修《醉翁亭记》之意,用隐括体填成《瑞鹤仙》一词,更是别具一格。他把《醉翁亭记》的精华,即欧阳修之眼中景、心中情、身中醉、胸中乐组合起来,尽力抒写自己似醉非醉、与人同醉、醉中作乐、乐在醉中的种种心境,令人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然而,黄庭坚的梦幻与现实是矛盾的。他虽然常常游弋于仙境,但还是忍不住流露内心的愁怅。请读他的《望江东》: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拦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词人想念远方的亲人,却望不见故乡的路,即使梦不怕江水拦住,写的信却没有人来传递,想分付南归的大雁,可秋天即将结束,大雁也不见了,还是难寄相思啊。
一切都可能又不可能,词人满腔的幽怨只能代为深沉的思量,个中复杂而难以捉摸的情感,使人吟之,不得不扼腕叹息。
黄庭坚就是这样一个豁然达观又忧愁满腔的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