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炕
文|李木子
北方人大概没有不知道土炕的。土炕,即是卧具,又是北方人赖以过冬的取暖设施。晚上,脱去衣服,钻进早已暖热的被窝,肌肤直接贴着发烫的热,那种舒服感,直接!热烈!亲切!白天,盘腿坐在炕桌前吸溜着玉米糁子,或滋溜几口小酒,屁股底下热乎到发烫,让人不时抬一抬,挪一挪,那种温馨感,滋润!惬意!受活!
我就是炕上出生的,直到十八岁离家前一直都是睡炕长大的。最先舍不得是外婆的炕。打我记事起,外婆就有严重的风湿病。外婆的炕从过了伏天就要烧起来,到寒冬时节,白天晚上都热的烫手。我每次从外面疯耍回来,外婆都要抓住我的一双小手往褥子底下塞,看着我舒服地大呼小叫“热很,热很,美很”,外婆就高兴地合不拢她那没牙的嘴。我经常不愿意回家,就为睡外婆的热炕。每次我钻进外婆的被窝的时候,舅舅嫌我的粗布棉袄上有虱子,总要用两个手指捏着衣领提到院子去,还哄我说把虱子冻死去。早上睁开眼,外婆肯定会把我的棉袄暖在褥子下面,走到村里的小学校时,我的棉袄上还有外婆热炕的温度。外婆烧炕用的是她捡来树叶树枝。那时候,山一样的麦秸和玉米杆杆都是集体的,要用来喂牲口。外婆烧炕的柴草都要自己到路边沟畔去收拾,恰恰这些地方拾来的细碎干柴的火又硬又耐烧,用来烧炕热的时间最长。记忆中,整个冬天我在家就干两件事,不是给猪挑草就是拾烧炕柴。
上小学的时候,一到冬天,班上都要组织下沟去给老师收拾点炕柴。沟下面有野蒿细苇之类的长柴,火力强硬,这种柴禾烧炕特别热,一般人会消受不了,而且还容易烧着被褥。记得我上五年级时的班主任高世英老师把炕上的被褥就烧着了,被褥中间烧了水桶口那么大两个洞。因为灭火时浇上了水,所以在操场晒了好几天。传说师母很厉害,可怜高老师那些天就在土炕上和衣而睡,最后还是村委会给弄了一床新被褥。
所以,烧炕这活技术含量还蛮高。要让炕又热又持久,用哪种柴,每次塞多少柴,都要根据炕的大小,烟囱出风情况来把握。这门技术,我的父亲晚年时候掌握的可谓炉火纯青。父亲年青的时候连水烧开的状态都不知道,老来却替母亲干起了鸡零狗碎的家务活,诸如烧锅扫院、喂狗垫圈,每天早晚两次雷打不动的烧炕更是一绝。父亲烧炕,先把长柴塞进炕洞,然后用灰耙将柴禾捅到炕洞的每个角落,再点燃,用扇子煽到所有的柴都燃起来,但不能燃尽,约莫能燃到六成的时候,再往炕洞里填上末状的碎柴,均匀平展的压在上面,一定要拍灭明火。最后,堵好炕眼门子(往炕里填柴的门洞),遂大功告成。父亲烧的炕,晚上睡时怎么热,次日早上还怎么热。每次回家,我都将自己展展地放平在父亲的炕上,腰背感触到的温热,那个舒服,那个快活,那个恣意,那个又变回小孩子的享受,没法儿于外人道。
最近,听说政府不准农村人烧炕了,说是烧炕制造雾霾,这可如何是好?我父母都七十多岁奔八十的人了,且年老体弱,不准烧炕这冬天可怎么过?火炉、电褥子、空调根本与土炕那种大面积满屋子厚重的温热没法比。我不太明白,北方人烧了几千年炕,雾霾才是几年的事情?那么大而空旷的农村,留下为数并不多没人管的老人烧个炕,能制造多少雾霾? 其实,现在农村年轻人都不睡土炕了,老年人一生习惯了热炕,土炕终将要消失的。
写到最后,我突然想起人们常鞭策男子汉大丈夫的一句话 :“大丈夫怎么能死到炕上”。那个时候的人,谁不是炕上生炕上死,一方土炕承载着每一个人一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那么温热的土炕,大丈夫怎么就不能死在炕上?仔细想想,人能临终在自家的炕上,儿孙都守在跟前,怎么能不是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