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散文)薛光炜
海梦.归园田居
3月7日 15:57
我在即将年老之前,爱把过去欢快的、痛楚的、历久弥新的以及不堪回忆的人和事基本上都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演一遍电影,这是最近以来常常出现的事情。昨天看见邻居女孩儿挽着篮子从田陌走过,晚上睡觉时就忽而想到了婉婉。
婉婉是一个我小时候的玩伴儿。记得有一天,我家对面的黑漆大门里,突然蹦出一个女孩,大约十多岁,扎两个羊角辫,脸圆圆的,眼睛黑而大。后来我知道她姓倪,叫婉婉,死了娘,也缺吃的,没人照管,奔亲到我们这。她姑姑就住在我家对面,是早晚都能看得见的邻居。婉婉他姑姑是我三爷的续弦老婆,年馑时饿得不行,从大杨王居村走到北山我三爷跟前,成了我三婆。我三爷死了老婆。有一个男孩,父子俩孤独而居。这个新来的三婆年龄小,和三爷相差十五岁,她人即年轻又漂亮,吃过饭以后就像浇过了水的鲜花,显得愈发精神,鼻子眼儿有层次,人看起来十分干练快活,走路碎步很欢。几年后就给三爷添了两个男丁。三爷是我们村最高辈分的老人,腰里经常别着一个长杆烟锅,吧嗒吧嗒吃烟。但没见他快步走过,总是像兔子一样蹑手蹑脚怕谁抓住似的。毕竟老夫少妻,三爷在喜悦之后,累得直不起腰了,三爷的活重,家庭负担像从五峰山打柴回来的担子一样越走越沉,左肩换右肩,还是疼。有一年收麦回来,他喝了一肚子凉水,在窑洞炕上枕着芦苇席睡着了,醒来后吃了八个三婆烙的死面油饼,就病了,日渐发黄,三婆把柔软的小手向他递过去都不去摸一下。就这样挨不到半个月,三爷故去了。
三婆娘家哥也一样,娘家嫂子生孩子时大出血,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
婉婉娘死后,三婆就把婉婉接了过来。婉婉姓倪,我们就把她叫泥丸丸,婉婉气哭了,她哭的声音并不刺耳,倒很像吃酸杏的声音,我们都爱听她那具有特质的声音,就故意惹她哭,但还喜欢和她一起玩。
玩过家家很有趣。婉婉用瓦片支起一口锅做饭,用打破了的碎碗片当碗,把土舀在里面当饭吃,还用桐树叶当做被子给我盖,让我躺在她怀里睡觉。我们玩得很投合,觉得有意思极了。过家家实质是小孩模仿大人的生活,人在稚嫩无意识里就原始性地向往着生活。
婉婉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们俩天天在一块玩。在一个大人叫龙抬头的晴朗日子里,我和婉婉去田地里挖野菜。婉婉爸会编竹篮,是个竹篾匠,常常来妹妹家编笼框和背笼卖。我们就顺手把她爸编好的新格铮铮的竹篮,每人用胳膊挽一个,拿上小铲子走到田野。婉婉说:“你们这儿有山有坡,高高低低,景致很好看,我们那一滩平地,连个野兔都藏不住,一眼就看完了,没有什么意思。”我问:“你愿意长期在我们这居住吗?”她答:“当然了,没有妈妈了,我们那啥都不好。这儿姑姑很照顾我的,我爱你们这儿的人。”边说边挖野菜,她还对我说:“你们这儿的野菜和我们那儿的一模一样,荠荠菜开白花。黑眼窝也开白花。我说:“啥时候咱们能挖到开红花的野菜”?她说:“再长大一些,兴许我们会遇见开大红花的野菜”。太阳快要端直的时候,她就挖了满满一篮野菜,而我才到半篮子底,这时候婉婉把她篮子的野菜抓起来放入我的竹篮,给我添满了,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回家了。次日早饭后,她拿了一个用竹篾扎制的、胡着纸的风筝喊我去田野里放飞。我高兴得用嘴亲了她一下,她却不好意思,脸蛋红得像个红苹果。我们走在刚起身的麦田里,脚底软绵绵的,春风和煦,风筝飘起,在淡蓝的天空,我抬头仰望,问婉婉:“你长大做啥呀?”她说:“我要念书当医生”,“当什么医生”?“妇科医生,救像妈妈一样的病人。”我说:“我长大后做教师,教怎样写字,念文章。”当我们对着天空任由童心荡漾的时候,一股邪风从北方吹来,把正在蓝天遨游的风筝吹落在旁边的沟里了。我飞一样的速度跑下沟捡拾回来。
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桃花十里红。三爷窑洞后边是一片果园,杏花落过不久就长出指肚大的青杏来。我反复攀登树上去摘酸溜溜的青杏吃,还掏出白嫩的杏核内仁儿放在耳孔里哺熟来吃。婉婉还教我念着口诀:“哺——哺——哺鸡娃”。一次,我正要攀登杏树,由于够不着,我干脆就折断枝条攀援,被弯腰走路的三爷看见,老远就举起他那长烟杆,准备揍我,婉婉急急跑过来说:“姑父,是我想吃杏,叫他上树去的,别打他。”三爷这才缩回了烟杆,说:“这是梁山红眼沟里的广杏树嫁接的,弄死了就没杏吃了。”这次,婉婉机智地保护了我的馋嘴,我非常感激她。
后来婉婉长得比我高出了许多,不再和我玩了,她依然来我家,但找的是姐姐,我心里有些失落。我就跑出去找村北头一个铁匠铺的孩子玩,天天看铁匠打铁。铁匠铺炉膛里飞溅起火花,呼呼地往上窜,我在旁边有时替拉风箱。我对于打铁十分迷恋,几乎天天去铁匠铺玩,爱看铁匠大爷“叮当叮当"地捶打铁块,把一块铁跟揉面快一样翻来倒去地捶打,一会就成了镰刀或者䦆头,再用铁钳子夹住放入水中淬火,水滋滋地冒白气。跟铁匠大爷混熟了,他给我打了一副铁环,我滚着回了家。那些天只顾滚铁环,和铁匠的儿子纯县玩晒跑,忘记了婉婉,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被爸爸接了回去,回到他们大杨王居村去了。婉婉回去后,我非常想念她,以至吃过早饭以后就去对门三婆家,希望婉婉突然从炕头起来,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可以挽着胳膊再去放风筝,或者让她给我讲她长大以后怎样穿着白大褂给人看病。几十年来,我脑海里常常浮现出婉婉那圆圆的脸,黑炯炯的大眼睛,耳畔响起她那酸杏一样青涩的声音。思忖着她那善良的心眼,一定会找一位精干帅气的老公,她的老公肯定是教师,她的孩子也许就是研究生。我似乎还看见她从救护车上跳下来,把一位产妇抬上车的画面。昨夜,我被一个梦魇惊醒,忽而又想起了婉婉,心里腾腾直跳,惊悸极了,天未亮,我就急急穿起衣服走向街道,问和婉婉同村的在跑县城班车的倪师傅,打听婉婉的下落,倪师傅说:“婉婉早去世了,患宫颈癌”。
啊!我咯噔了一下,童年的伙伴,美丽的小女孩,你怎么那么脆弱?难道就就怪我们当年放飞风筝时,从北方而来的那股邪风把风筝吹落在沟里了,才使得她当妇科医生的梦想和她一块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