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之美
王馨
从朋友处得到一套心仪已久的好书,宣纸线装本,半个世纪前出版。放久了的宣纸越发柔软轻薄,捧在手中感觉娇嫩脆弱,翻阅时便十分小心,沐手恭读,颇有些仪式感。收在书柜中时,也有些担心,担心灰尘,担心会有碰触、摩擦的损伤。某天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何不用棉布包袱把书包起来存放?可以防损、防尘且防潮。于是,找来一块靛青底色细白波浪纹的棉布,用针线收实了毛边,做了一块简单的包袱。把包袱平铺于书案上,线装书一套六本码整齐了,摞在包袱中间,四个角依次折回,最后一角用别针别好,一个方方正正、严严实实的包袱,青色的底,白色的花纹,古朴,庄重。放在书架上,安静美好,心里也终于踏实了。突然想到做包袱,也是有缘由的。我的母亲喜欢做包袱,也喜欢用包袱。上世纪七十年代,棉布是凭票供应的紧缺物资,母亲缝制了很多包袱,原材料大多是装过面粉的口袋布。口袋布很薄,清洗几遍之后,手感柔软细致。把拆开的口袋放进大锅用靛青颜料煮过之后,会变幻出一种深灰蓝色,像刻意做旧了似的,很朴素,有一点点书生意味。母亲就用这样经过染色的口袋布来缝制包袱。老家有一个古老的习俗,女儿出嫁要陪嫁包袱。母亲缝制了两块很大的包袱给我,布料比较讲究,深咖色的底子,大红色的花朵,其中一角是加缝了双层的, 并接了一条细布带,在包袱包好之后,可以用一角的布带绕包袱緾几匝,这样包出来的包袱平整严实。这两块包袱至今还在,干净、平整,像是刚刚裁剪好的新布。包袱的青春,远比主人要持久。现在的储物间里,码的整整齐齐的,不再是包袱,而是方方正正带透明视窗的整理箱,整齐统一,也便于识别收在里面的衣物。只有母亲还在继续使用包袱。经常看到母亲一层一层揭开包袱,取出衣物后,仔细且用力包严实了,把布带系一个活结,再把四角拽平整了,很用心很享受的样子。有一天,闲翻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一文,看到其中一段描述:鲁迅先生“腋下夹着个黑绸子印花的包袱,里边包着书或者是信……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带出去,回来必带回来。出去时带着给青年们的信,回来又从书店带来新的信和青年请鲁迅先生看的稿子。”这篇文章早就读过,关于“包袱”的细节,也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但却是第一次上了心,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亲手缝制了一个包袱吧。萧红的文字极有画面感,这段关于包袱的描述,似乎是一幅油画,在这幅画中,一个雨天,鲁迅先生穿着长衫,腋下夹着包袱,正提着雨伞进了门。民国的大先生如在眼前。嗯,过去的读书人就是这样的。从各种材料的提包、挎包、拎包、背包问世以来,越来越多的选择引诱着我们,使用了几千年的包袱便归隐了。但各式各样的包包都有固定的形状,并不能自如使用。包袱不同,一块棉布,足以包罗万象。因着所包物件的不同,随形随状,随时变换不同的包法,简单而实用。用来包书的这只包袱,因为要置于书架的缘故,只是最简单的平包,有一种平实朴素的美。无论是棉布的质地,还是靛青与素白的颜色,都似乎是书籍的绝配。把手放在包袱上,植物纤维的柔和温暖,会唤醒大脑中潜在的人类早期农耕文化的基因。棉线粗细不同,纺织工艺不同,手感的顺滑度和柔软度也有不同。一些带有小棉结的手工粗布,踏实且厚重,摸起来略略的粗糙感,有一种回归的情怀。包袱还有些特殊的用途,比如这块包书用的小包袱,展开来就是一块漂亮的小方巾,出门时带着,包东西之外,可以系在颈上,绾在发上,包在头。大一些的包袱,就是一块大方巾,旅行时遇到天气变化,可以当披肩,当围巾,还可以系在腰间。一块包袱,可以幻化出风情万种。 于是开始迷上了包袱。有时候,像母亲一样在其中一角缝上双层布,再用粗丝线绣一朵花在上面,包袱包好后,压在上面的一角处,刚刚好露出了这朵花,这个包袱就更别致一些。从开始使用包袱的那一天起,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现实中由包装带来的奢侈浪费都展示在眼前。礼品甚至普通生活用品的过度包装,各种几何体的华美的盒子,纸、木、瓷、玻璃、金属等材质,烫金、描漆、雕刻、镂空等工艺 ……全部都是一次性的,一旦拆封、通通变成垃圾。这实在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浪费,不仅仅是物资方面,还有制造、环卫及垃圾处理等方面极大的人力浪费。第一次,试着在送朋友礼物时,用包袱包好了送去。看见包袱的朋友略有些惊讶,打开包袱的动作很小心,神情是郑重的,明显有一点点喜悦和期盼,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用手指轻轻抚平包袱的皱褶,折叠成一个小方块,收放在旁边。有谁会忍心遗弃一块美丽的包袱呢? 它轻薄柔软,能屈能伸,不占用空间,不需要刻意照顾关怀,即便沾染污垢,只需一杯清水荡涤。而在你想起它的时候,在你用手指轻轻打开它的时候,心底的温柔也会随之苏醒。那一刻,包袱之美,包袱之包容,包袱之永恒的生命力,如花朵一样绽放开来。穿越了千年风尘,从行人的肩上、书生的腋下……盛开在你的眼前,容颜如初,安静如初。只等着,有缘的人。2017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