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高考
作者 无言
1981年的夏天,我家的承包地又是一个大丰收,家里的几个囤堆满了金黄色的小麦,父母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更高兴地了不得,因为吃麦面馍的机会肯定会多了起来。是呀!缺粮的日子记忆太深了,玉米塔塔从来没吃饱过,高粱做的馍又黑又硬,一天不是稀饭就是稀汤寡水的面条,见不到几点油星。
孩童的时候,冬天的早晨,太阳已经一杆子高了,我还赖在热被窝里不起来,母亲会给我一块玉米饼,我伸出脏呼呼的手,捧着这一小块馍,舍不得大口享受,我一点一点慢慢地吃着,玉米馍很脆,馍渣渣掉在被窝里,吃完了手上的馍,又在被窝里捏馍渣渣吃,直到被窝里干干净净。
81年暑假,也许是七月、或者是八月的一天下午,那是一个晴天,骄阳似火,天热的很,我钻在里屋没有出去,二哥也在,家里来了一个人,是邻村马相村的,他是二哥的同学。他和二哥就在麦囤跟前说话,说话声音很小,我也没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我突然听见咯嘣嘣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二哥手抓一把麦子,不住地往口里送,他把麦子嚼的格登登响,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流,样子有点可怕,我惊呆了!不知道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二哥落榜了!
关于二哥的高考,由于我那时还在读小学,所以对高考的认知还很遥远,加之农村人对读书并不是很重视,以致我还不知道这一年二哥参加了高考。
后来,母亲常常给我讲二哥上学的事。母亲是个爱劳动的人,她一生似乎从没闲过,大舅从几十里外专门来看她,她把大舅带到责任田里,一边锄地一边和大舅说话,大舅撵着她才能拉家常,大舅长吁短叹,拿他妹子没办法。我记得母亲把纺车抡得欢快,一边纺线一边给我说:“你哥念书我从来没管过,他放学了就帮家里干活,哪有时间写字。上高中了,在镇上读书,路远了,每星期三回家背馍,我粗心大意,也许就没把念书当回事。我远远地看见你哥脖子上挂着布兜兜,从村东头往回走时,才想起娃回来背馍来了。我便慌脚乱手地起面,烙馍。由于赶的急,大多时间把馍烙焦了。耽搁了时间,你哥星期三下午就不能按时返校,老师说你哥不遵守纪律,这都怪我!”母亲内疚地说。
这一点,二哥后来也给我说过,他因为要等馍,所以常常迟到,个别老师认为他不听话,爱捣蛋,对他印象不好。虽然他学习成绩在班上很优秀,但老师还是经常敲打他,说他不是念书的料。一次考试,他从家里来时已过去了一节课,那次试题很难,许多同学都没及格,但二哥仅答了一节课,依然取得了好成绩。本来是应该表扬的,但老师不喜欢他,上课时敲着桌子,阴阳怪气地影射他,说有些人平时不学,考试全靠蒙。
高考结束好多天了,我才知道二哥参加了当年的高考,他是个低调的人,平时少言寡语,不露声色,但是高考后,我几次见他一人哼着小调,显得轻松愉快,我想肯定是二哥考的不错。也许父母从二哥的口里得知了什么,干活的劲头更大了。
二哥落榜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千军万马走独木桥,二哥有的是信心和勇气,然而他还是败下阵来,他不相信他会没考上,他一颗一颗地咬着麦粒,一把又一把,豆大的汗水湿了脚下的地。
几天以后,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长叹一声——唉!其实父亲本来不打算叹息的,他可能没指望二哥能考上大学,因为父亲说过,上大学稀的跟米汤一样,还说坐轿的一个两个,抬轿的千个万个。他只所以叹息一声,仅仅觉得应该为二哥九年的读书做一个了结。但这无疑伤了二哥的心。
自二哥上高中以来,母亲心却一天一天地活泛起来,她虽然从没有管过二哥的学习,也没催过他写过字,但村人的夸奖却不住的往她耳朵里灌:“你家二伢子有出息,学习好,是个大学苗子!”她总是谦虚的说:“哪能呢,哪能呢!”她的心也就慢慢地充满了希望,也许真的就考上了。她常常念叨我父亲说过的话:把手伸进公家的馍笼子里,那馍大的很!母亲朴素的愿望,不是二哥考上大学挣大钱,她只要二哥参加了工作,穿个干部服提个皮包回来她就知足了!就这么简单。在二哥第二年考上大学后,她常常给我说:“哎!你看我咋瓜的,前多年咱村上你昌哥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我还说喔上大学能干个啥?你看我瓜不瓜!”
那年的暑假因为二哥的落榜显得特别沉闷,也显得特别长,但暑假终究还是结束了。先年高考失利的学生又陆续进入了学校补习,然而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二哥却纹丝不动。母亲这次早早为他烙好了金黄锅盔,父亲也看着二哥,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可是二哥却坚定地说:“我不上学了!”母亲急了:“你不上学干啥?”二哥说:“我打牛后半截。”大哥也来劝二哥去上学,但二哥就是不答应,说来说去,拉拉扯扯,最后大哥愤怒地举起手,打了二哥一巴掌。
二哥为啥不复读了?我当时很困惑,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事情的缘故,二哥太自信了,认为非中不可,然而意想不到的名落孙山,这对他来说打击太大了,这时父亲没有安慰他,却唉了一声,那一声叹息,如惊雷一样,在特殊时期极大地挫伤了二哥那颗脆弱的心。
事情僵持着,亲戚朋友轮番上阵苦劝,他的同学也上门邀请,但二哥还是那句话:“我不念书了!”
二哥当然不死心,他还是要复读的,他肯定就从没打算打牛后半身。一天下午,着急的母亲跑去搬救兵,从几里外叫来他的好朋友时,却发现二哥不见了,书包和锅盔也不见了。守在家门口从没离开的父亲不知所措,难道二伢子会飞。
二哥当然不会飞,他不好意思背着书包走出门,偷偷地从后墙翻了过去,急匆匆地跑进了那个叫薛中的学校,也是后来我的母校。
第二年,二哥成为幸运儿,如愿考上了大学。村人说:“你看二伢子,轻轻松松地考上了!”我当时听人们这样说,也以为二哥考的很轻松。后来,当我也在这所中学读书时,才知道二哥考的并不轻松,这所远离县城的普通农村高中,数百名学生每年考上大学的仅个位数。
二哥考上了,最高兴的似乎是母亲,她谦虚地接受村人的恭维,口是心非地说念个大学能干个啥,干啥不都一样。村人就说:“你焦锅盔烙的好,焦锅盔供了个大学生!”大哥也像自己考上大学一样,得意洋洋地表功!人们就笑着说:“你功劳大,你一巴掌打出了个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