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妈给我算命,其中一条,
说我有口福,那时候不信。
她做饭不好吃,咸,也很随意俭省。
高中住校时,为了省半份菜钱,
我和同学说我吃菜少,怕浪费,
那么大个子,硬是和人家合吃一份,
还不好意思吃多。
家里也很少来看我,
每周末“探监”时,
别人父母亲戚会带很多好吃的来,
我面皮儿薄,自己也没什么可分的,
要么就尝一口,推脱说不爱吃,
要么就不在宿舍,出去一个人发呆。
有一次,我姑父碰巧办事到镇上,
顺道看我,给我带了10个大馒头,
说是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我妈也不知道,就说馒头顶饿。
正宗的东北大馒头,
一顿一个就够了,也没地方给热,
那段时间刚好是冬天,
睡前,大家摸黑啃鸡腿,吃苹果的时候,
我啃馒头,硬得很。
那时候,仿佛饿得快,
也真馋。
闻到晚自习后加餐的葱油饼,菜盒子,
香得不成,
有一次半夜上厕所,
看见水房里洗掉的一粒大葡萄,
是绿里泛黄的巨丰葡萄,肯定甜。
差点趁着没人捡起来吃了。
也不是家里就穷到那个地步,
只是我妈为了供我和弟弟读书,
为了家里拆掉旧草房起瓦房,
已经和我爸分开两地,
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到城里去卖水果,
极累,也少不了各种委屈心酸。
长达八年的时间里,
要钱,是随时爆发的导火索,
一牵动就是一场战争,
数落,眼泪,伤心,不甘,责骂,绝望…
所以能不要,就尽力忍着。
高三的时候,
我的右脚明显无力,
走路的时候,经常会被自己绊到,
需要调整如何重新下脚,才能协调。
那只脚仿佛会拖粘在地上,
如同拖着一个不情愿的负累。
所以,我青年时代以前的口福,
基本都在想象里。
看课本儿,看到吃的,都有鲜活的联想,
到现在都不忘。
“榆钱儿饭,九成榆钱,一成玉米面儿,
上笼屉里蒸了,拌上隔年的老咸汤…"
"驼背五爷问老栓,做了什么那么香,
炒米粥。"
…
后来到了北京,
好像吃到过好东西,
昂贵的大餐,高档的环境,
精挑细选的食材,花样百出的讲究,
不过对我来说,吃完就很快忘记了。
心里不安静,粗糙不平。
尝不出什么。
反而是这两三年,
才开始真正去感受。
身边亲密的人,都会做好吃的,
吃完会抹嘴咂舌,忍不住满足地感叹。
精通法式日式多种料理的老师,
各种食材小火熬煮成汤的姐妹,
随意家常能做成艺术品的大家,
提刀做菜如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在的密友,
几十年的老酒,老茶,好东西,
真是有口福了。
那天吃叶大师的家宴,
平常一碗粥,鲜香浮动,
吃到摇头晃脑的酣处,
他说:一个艺术家,要是不会吃,不合格。
倒也是。
好料易得,心思难得,心气儿难得。
艺术是敏锐的人,捕捉到一个刹那,
用美,呈现出来。
那一瞬,他必须极为开放,敏感,
放掉控制,等待灵感的流经。
不敏感的人,无法在一粥一饭,
一日日看似平淡的生活里安住,
心里装满过往,或者远方,
就无法品尝千百般细微滋味的差别,
看不到此时此刻的新鲜,变化和有趣。
海边有蛤蜊,
有一种叫沙蚬子,
鲜美又便宜,别地儿没有。
滚水沸开,倒进去,打滚儿就熟。
沥出雪白的鲜汤,把蚬子裙边一翻,
涮一下细沙,趁热入口,
满嘴鲜滑。
留出一小把斧足嫩肉放在手心儿里,
就着看书吃,最美。
记忆里,十月里的蓝天高远辽阔,
我枕在秋天金黄清香的麦垛上,
看着不知从谁那里得来的鲁滨逊漂流记,
少时的我,知道了一个漂流的故事,
有一座孤岛,
有一个名叫星期五的仆人,
独自开辟领土的鲁滨逊看似孤独,
心却依然可以不受限制地,丰富。
洗手做羹汤,或者开始做你想做的什么,
让生命,透过你喜欢的那条道路,那个方式,
洋溢出来,展现出来,
重新去经验生活,触摸生活,
是生活,不是活着。
生活如同草蛇埋线般伏延千里,若隐若现,
你细细地打量,深深地进入,
一把热切的火到了时候,就能烧透妄想杂草,
还你一块清明福田。
常听人说福报,
我觉得,最大的福报,是智慧,
其他的福报,都在为此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