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兔靳
靳东先生1998-2015各类角色研究综述(九)
2015-11-24 23:49
(九)2015年《伪装者》之明楼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想看清它,就会靠得越近;但当你靠的太近,你的视野就会变得狭窄,就越容易被迷惑,被欺骗。”
这是明楼的第一句长台词。
我用这句话作为开头,也是想抒发一下我“近乡情更怯”的心情。我曾对我一位挚友说过,我不会给明楼写人物评论的,因为太珍惜太深爱的东西,我没法评论。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想看清它,就会靠得越近,而你靠的太近,你的视野就会变得狭窄。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今天,我仍然品评不了明楼。我只能勉力一试,谈谈先生用在明楼身上的“道”。
早在2012年那一年的角色分析中我就说过,先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阵风,他足足等了三年。
一个好演员就像北冥之鱼,小池小塘里成不了气候,唯有到了大江大海,才能挟天风海雨之势,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股能送他上青云的“好风”,就是一个优秀的团队和合适的剧本。
其实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好团队。事实上大家都知道他与山影渊源匪浅,早在《闯关东》时就有过合作,他的一些经典角色基本都来自山影作品,比如《到爱》的凌远,《温州一家人》的黄志雄。但是,志雄和一郎都是只有四十多场戏的角色,连编剧都很可惜,说欠先生一个四百场戏份的角色;而《到爱》虽然戏份已经很重了,在题材和整体感觉上,又稍逊一筹,受众不算特别广,缺少了一点关注度。
《三国演义》中孔明出山之际,司马徽曾叹道,“卧龙虽得其主,不逢其时,惜哉!”先生在今年之前,得主不得时,得时不得主,一直都有缺憾。抱璧在怀,却一直难于有向世人展示的机缘。
《伪装者》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带着天时地利人和,来到了先生面前。
首先我要说,先生的明楼,不是演出来的。
先生二十岁之前演戏,靠的是本能和直觉,凭借天生的灵气,他对演艺有了一个最初的体会和感受;从中戏出来,二十四五六那个阶段的时候,先生演戏靠的是技巧,是从学校学来的理论知识与实际舞台上的磨砺结合起来所形成的技术;三十岁之后,先生演戏靠的是脑子,明显能感受到这个阶段是先生迅速成长不断蜕变的一个时期,他在琢磨,在思考,在不断尝试调节自己的方向和路数;而到了如今,如先生自己所说,他演戏靠的是阅历。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悔恨无已,乃弃之深谷。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四十岁之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进,渐入无剑胜有剑之境。
习武之人的四个境界,我想金老先生这一段神来之笔可谓已经诠释到了极致处。然而经过这么多年的琢磨,我发现,凡是在自己的领域有所修为、有所成就的人,其成长轨迹都能与这“无剑胜有剑”的四重境界,惊人地吻合。
我想到郭德纲老师曾说,相声这个行当里拼到最后拼的是什么?是文化。别看相声讲究说学逗唱,表演讲究身台形表,那都只是表现形式而已,根子上的东西是一样的,是文化。文化是什么?是一个人的底蕴,内涵,这个叫做内功。你看武侠小说里各门各派各招各式,甭管是降龙十八掌也好九阴真经也好九阳神功也、好,实际上高手过招是在拼什么?拼内力。这种内力表现在文艺界领域,就是文化。
腹有诗书气自华。先生最让我敬佩的一点,就是他深厚的国学修养。博览群书,自小写得一手漂亮的繁体字,不忘中华民族之根,对传统文化了解甚深。“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这句诗,先生乍提,连我都不知出处。(再次说明我真的是我们古代文学专业的渣渣,给专业丢脸了。)然而这句诗,正可表先生其人其身。如此浮躁的社会,身处最纸醉金迷、乱花迷眼的圈子,他竟然如此之“清”,如此之“深”,只因为他有“秘密藏”。心中另有世界的人,于闹市中穿行而过,浮世喧哗,也不过如风过耳。
如果光会读书,那就成了书呆子了。先贤早就告诉过我们治学处世之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行路,不单单是指我们现在每天拿着手机算自己走了几万步,它说的其实是抬眼去看世界。先生玩台球,打网球,骑哈雷,他一直在抬头看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当他以与风平行的速度飞驰在一弯又一弯的山路间的时候,他的灵魂与生命都在用最极限的方式与原始混沌接触,生和死只在毫厘之间,那种体验是小小生命个体去窥无边无际的时空。人只有在最极致的情况下才能最深刻地敬畏天地神明。我想,先生是个时刻思考生命的人。
《三国演义》中孔明有言,“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
家教,读书,行路,思考,这一切的一切,正是先生的天文、地理、奇门、阴阳、阵图、兵势,是先生在演艺界之所以为将才而非庸才的根基之所在。表演是一个“给”的过程,没有积淀和底蕴,拿什么“给”观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临时看看剧本背背台词,就能叫做演戏的。
先生“给”出来的明楼,是一个沉甸甸的角色。这个角色“演”是演不出来的,我说演不出来,是说这个角色不是靠表演技巧之类的东西去诠释的。正如我前面所说,靠内功。这个东西说起来感觉很玄妙,也确实极难言传,但看剧的时候大家一定都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明楼的气场非常强大。举一个场景,明台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被明楼叫到房间问话,那整场戏明楼根本没有动怒的任何神情和动作,整个气氛也是孩子一边吃着早饭一边闲话家常,但是你分明就感受到明楼不动如山地将压力越施越大,大到弟弟终于挺不住,紧张到拿着苹果在手里倒来倒去不知所措。其实那是一次高强度碰撞的心理审讯,重点不在于审问的台词,而在于讯问人给予被审者的心理压力。当明楼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像是猎物一样,已经被他抓在了股掌之间。小少爷凭借他初生牛犊的悍勇和亲弟弟的天然优势,尚且能躲闪着强撑不垮,但是电视机前的我在看着大哥用家常姿态进行审讯的时候,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跪下全招。这种压迫感是什么呢?就是气场。气场是因为有底气,凭什么有底气?这就又回到先前我说半天的内功上了。
所以我说明楼是“演”不出来的。气场是装不出来的。
其次我要说,先生的明楼,是怎么演的。
诶你不是说不是演出来的吗?
废话,你可看过唐诗不讲格律的吗?人人都知道什么样的诗是好诗——浑然天成、没有雕琢之痕、没有斧凿之迹、没有匠气、如妙手偶得之。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这天下哪儿来的那么多“偶得”,哪来的那么多“天成”!哪儿有那么多好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杜甫的诗是不是好诗,是不是看起来浑然天成毫无雕琢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对仗如此工整,格律极其严密,难道真有人以为这联句是人杜甫随手一笔挥就的?我仿佛是听见有人在逗我笑。杜甫是最讲究“炼字”的,他的诗,都是极尽苛求费尽心血“炼”出来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已经明明白白说了,他生平怪癖,就爱炼字琢句,誓要写出惊人警句不可。好作品无一不是刻苦钻研雕琢出来的,只是大家与庸匠的区别在于,大家能够不拘于条条框框,将雕琢变得浑然没有痕迹罢了。
说回到表演上也是一样,先生的表演当然也还是表演,用的无非也就是表演的基本功,只是他的运用较之一般人更加存乎一心、运乎一体、炉火纯青罢了。谈到他表演的“术”,早已经有专门的作品珠玉在前,比如有一位网友写的《用微表情分析靳东的神演技》,分析得很细致,切入角度也极好,我觉得是有关先生表演技巧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论述文章了。而我本人也是擅论情而不擅论理,这种技术性的分析我就不多献丑了。
但是关于明楼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先生的表演方式,我还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想与大家分享。我自己姑且将这种表演方式取名为“节制式演绎”。所谓节制式演绎,就是在诠释人物的时候,情感受到节制,表达必须有分寸。我个人认为这是表演方式中最难的一种。
当演员情感外放地进行表演时,通常比较自然、舒服。但是一旦进行节制式表演,那对演员的要求就很高了——情绪要有控制,不能让观众感受不到你的情绪从而产生距离感,也不能向观众传递过分的情绪,因为这样就与你所诠释的角色身份性格不相符。《伪装者》的明楼恰巧就是这种节制式表演的典型。我在前面就提过一次,明楼的眼泪从来都止于一滴,最多一滴,一滴泪之后他就要迅速克制,恢复到伪装的面具里去。眼泪这种外在的东西都还算节制式表演里最容易的部分,最难的是,他每一个细节都要节制。他的内心永远是藏起来的,眼神、笑容、语气,永远都在藏,在节制。而这种节制的度怎么把握,什么时候要往回收什么时候要往外给,这个分寸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也只有先生自己心里有数了。
明楼是一个解不完的谜,我很想把他分析得透透彻彻,理解得清清楚楚。但正如最开头的那句话——很多事情你越想看清它,就会靠得越近,靠得越近,就越不可知。
我有时候会很恍惚,我觉得明楼这个人和靳东这个人,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明楼不是志雄,不是荣石,不是一郎,不是凌远,甚至根本不是靳东。他好像就是从那个无声的硝烟炮火的战场上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的一个影子,时而很近,忽而很远。他有时候亲切得仿佛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有时候又可怕得叫人胆战心惊寒毛直竖。他好像古今中外独此一个,又仿佛就在历史与现实里处处可寻。
是靳先生给了明楼生命,但从明楼有生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独行。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