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在你的桃花源
作者:陈小燕
朗诵:玉蕴山含辉
我居住在你的桃花源
每年,当小城街边的柳枝鹅黄泛出,新绿滚芽,我便日日存心了,紧寻春的芳踪,期待去赴那场桃花花开的千年之约。揣一颗切切的心,我闭口不言,查验风的拂动,静听夜雨落窗。笔墨晕染,淋漓了春的心绪。
早些的不期而遇应为唐朝:一个山清水明的春天,桃花灼灼盛放,一位青青子衿口渴了,停驻在这家小院外,叩门讨水。“咯吱”一声,木门惊醒了前缘,一位少女从天外飘落,木门一闪,婀娜而出,人面桃花,粉黛含羞。他凝视着她,忘却了言语,丢弃了思绪。她凝睇含笑,捧水相送。风吹隐隐,芬香袭人,一身落红,裙袂飘飘。一年后,这位名叫崔护的书生再次来到郊外踏春寻访,伊人已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时光的烟云迷漫,留下一首诗作佳篇《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记忆模糊,理不清自己在往事中是何角色,空余苍茫中一片桃红。千年已过,当我读到这个久远的故事,世代流传的诗句,心旌依旧摇摆。我相信世间有神秘的暗语,桃花于我,有剪不断的乡愁。
起初,我随父母一直居住在一片桃林边。桃花开放的时节,千万株桃花一起绽放,花海浩瀚,粉色的烟霞,灵光交舞,如入仙境。是水红色的帐幕把人间轻轻相阻?还能原路返回吗?来去如梦一场。风最是调皮,来无影去无踪,在桃林中逗留,无数粉红的花瓣飘零,水光浮动,落着一场又一场的桃花雨,疑心自己化为了一尾春水里的鱼。甜美的气味在风中浮动,温柔的感动中跃着活泼的盼望。母亲忙着大人的事,我伏在一朵朵桃花上细看,粉嫩娇俏,妩媚可亲,不似梨花净洁的有些冷,如触摸不到的天上的仙子。从那时起,我懂得了交流有时并不需要语言。一年一年,桃花给我有不一样的花语:开始她是一位可以温存的姐姐,天地之间的秘密就藏在她的心蕊,比如天离地有多远,比如风从哪里来?为什么风没有颜色?慢慢她是一位落入凡尘的佳人,仙姿中有尘世的情丝,嫁给董永的七仙女,《宝莲灯》里沉香的妈妈,都有桃花一样的水容,一朵女儿的花哟;日子渐远,她是捉不住的一场梦,暖暖的,浅淡的色彩,看的见,易离散,却离我很近,时时氤氲在眉尖心上。
桃园的深处有五六座坟茔,从未见有人扫过墓上过坟。寂寞中,青草漫漫。因着这几座荒冢,我很害怕,不知那幽魂有怎样无边的法力,说给母亲听。母亲笑笑,葬在桃园里多好,月满的时候,从坟墓里走出来,坐在坟头,看看月亮,嗅嗅花香,活着时有再大的委屈,也就算了吧。
桃园里,我遇见过一只酒红色的狐狸。她没有迅速地逃跑,而是与我相互凝眸良久。不似童话中形容的那般狡猾下作,她非常的美,皮毛光滑,闪着幽明的红色的光芒,如撕开昏暗天际的一抹朝阳,面庞柔润,尖尖的下额尽显俊俏,一双沉静的媚眼似飘落在水面的桃花,这朵花开在时间里,已很久很久,凋零是可信或不可信的一个神秘传说。她似乎是直立着,看得清她有柔美的腰肢。她灵巧而聪慧,我看呆了。她也看着我,并不害怕。“回家吃饭喽……”穿过无数叠障的枝条与繁花,母亲的呼唤划破了我们的相望,她转身向着桃园深处跑去。我目送着她,怅然若失,她仿佛察觉到了我的不舍,停下,回头又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朝着桃园的后山上跑去,那里是密密的松林。
中学时,读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因着居所边的桃林,我很容易地背诵出了这一段。
经年之后,当年少时的桃林开始一次次进入我的梦里,才恍然大悟,生命的起先,自己竟是居住在桃花源中。不是吗?林场远离乡村,人迹寥寥,成长中与自然的相近更多,而疏于与人的相处,人情世故所知甚少,故此常常“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弱智。直到迁离桃林多年,都不能褪去桃园铭刻在心灵的印痕,那只美丽的小狐狸,那一树树逢春而开的桃花……
偶然读到了儿子的文字。他已高二,也喜欢文学。因着避不开的原因,他品尝了同龄人不曾有过的生长痛。“一个人,在逃避命运的路上,往往会和命运不期而遇。在那之后,才真正地看清谎言、虚荣和真实的自己。并终于知道,尽管你从未正视它,尽管有过放弃和背叛,却总有一扇门为你而开,等待着四处碰壁的你踉跄地进来。末了,跨越无数阻碍,失败,相互追逐寻觅,和它相拥而泣之时,一切语言都太单薄。因为,这就是我从心所欲的东西,值得托付年华岁月的梦想,是我之所以存在的意义。”我停驻在时间的节点,无语无言,命运没有真相,只有浮云一样的瞬息变化。
仓央嘉措留下诗句,“我独坐须弥山巅/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我没有诗人的才情与悟性,只希望在桃花盛开的时节,遇见一位故人,或者镜花水月中的自己。在一个安静的拐角处,刚刚好,不早不晚,邂逅于安静的阳光中,无需说话,只为再多看一眼路过时的身影。至今,我都不明白,那只红狐狸想告诉我什么话语。
我想,那位武陵的渔夫不是真爱桃花,否则他不会领人试图再入仙境。尘世的丛林茂密,荒芜了心田。没有人可以在杂草遍野的荒原找到通向桃花源的小径,水路没有,旱路也不会有。
能如愿的恐怕是母亲。2014年的春天,她安眠在了桃林。桃花灿灿开满了她的坟茔,朵朵繁盛,花香萦绕。她不寂寞,可以在月辉晶莹的夜晚,出来坐坐,有桃花陪伴着她。其实,白日里她也可以出来,山坡上没有人来人往。虽然葬在了原先的林场,但围绕她居所的桃花,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的桃林。那些桃树年老了,不再结果,在我家搬迁后不久,便已全砍伐了。她的身边是山桃花,漫山遍野,没人理会,没人在意,只为在春天里开放。
所有人都建议不能告诉儿子姥姥的离世。我只想让他看看春天的桃花。从墓地回来后几日,开着车,我带他到郊外寻花。出了小城,一路向东,在一个清幽的小村口,三株桃花一字排开盛开在一处小院外。两层乡间的土木小楼,背靠青山,院落四四方方,土墙刚刚刷了白粉,红色的大门紧闭。粉色的花朵烟霞迷醉,缭绕着山村的春意,花枝探过墙垣,婆娑伸向院内。这是一户怎样的人家?何人居住其间呢?似乎,眼前这一切并不是这一世的事?吱呀一声,一位粉面桃花的女子开门走了出来……
女子并没有看到我们。我和儿子没有下车,一直坐在车内。儿子表情平静,我想他的内心和我一样波涛深邃,是否一样体验到了某种诗里诗外的变迁?关于桃花与崔护,我只想说的是,其实,我一直居住在你的桃花源,经年的时光流转,你是否还认的我?
作者简介
陈小燕,亦用笔名以琳,女,70年代出生于山西省沁源县,就职于沁源县农机局,祖籍安徽省,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发表第一篇作品《油的故事》,以小说、散文为主要创作形式,2010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集《七日》,2016年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有散文集《你和我》,长篇传记文学《书人杨栋》。作品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太行文学》、《惊蛰》、《漳河文学》、《长治日报》、《人民代表报》、《山西环境报》等报刊杂志。散文《山梁上有棵树》获山西省第二届“飞虹杯”新人文学作品征文三等奖,《蓝色之波》获首届“先觉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作品,《沁河之源》获2013的《漳河文学》优秀散文创作奖。2016年散文《在一起》获全国“我爱我妈”文学大赛优秀奖。中篇小说《七日》得到著名文学评论家刘潞生好评,并收入《长治当代文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