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浮生六记》,是我一直想做给自己的事。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读到这册小书时,就被其深深吸引。来苏黎世后,又从邻友自强兄处借阅林语堂译的中英双语版,再读一过,还是觉得滋味深醇。沈三白最擅长用平淡之语,讲述人生小事,但其中欢欣失落与际遇离合,却总在轻描淡写间打动人心。
我的朗读讲解不是给需要以国学妆点门面的懒人听的,而是专给对文字和声音同时感兴趣的知音人听的。如果只是听朗读而不读文字,会错失许多言辞之美,勾画之妙,篇章之洁。边读边听,或者先读后听,才能以你之解读品赏我之解读,如此你与我与沈三白,犹如茶前对坐,一同谈笑浮生。
关于这本书,网上到处都有介绍,在此不复赘言。随着每读一段,我会稍微总结一下情节,偶尔点出我所叹赏玩味的笔触,以期与诸君“切磋琢磨”。
今天所读是全书开篇,作者先交待了写作缘起,然后便引出全书的另一位主角:陈芸。她是沈三白的妻子,从亲缘上说是他的表姐。她自小聪慧好学,靠针线供给家人之余,还自己读书作诗。三白写第一次见到成年陈芸,是他去亲戚家参加婚礼时,当时所有人都穿得鲜艳非常,惟独她“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这真如画作中的点染衬托之法,一下便将一个独特的芸娘呈现在我们面前。
随后写芸娘为三白藏粥与小菜,拒绝给她的表兄,被揭穿后遭家人取笑。此时二人已经约订婚姻,这种小小的“儿女私情”正是从小处见芸的细致与二人的亲密。之后二人新婚,一句“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更是好过多少滥调陈词。男女之情,欲望之外,最美好莫过心灵之相通。如今多少人总以为夫妇情侣的关系先于朋友知交,殊不知耳鬓厮磨间,如若“密友重逢”,两情相契处“回眸微笑”,才是情爱最高境界。
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 (一)
目前我所选用的底本是来自网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的版本,将来会根据林语堂本来读。我所朗读的第一部分的原文如下:(配乐 林友仁先生古琴 《梅花三弄》)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 ,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龄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 。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暧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 :“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 ,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 ”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