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妈妈的妈妈,我是她女儿的女儿。按北方习俗我应当叫她“姥姥”,可是她希望我称她“外婆”。她说“婆”的发音好听,透着安静和慈祥。就连大灰狼和这个字扯上关系也显得不那么凶狠了。她还说她的生命里有三个称为“姥姥”的人。她们留下的印迹不是全都散发着馨香,所以她不喜欢这两个字。
只是这心思她没有及时说出来,觉得到我会说话还有时日,不用急的。哪知二十多天来,家里人全都以我的口气称呼她为“姥姥”,想纠正已经来不及了。更主要的是她自己也觉得“外婆”这个称呼听着不那么顺耳。说到底她毕竟是北方人嘛。
于是这就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表面上我称呼她姥姥,可暗地里我叫她外婆。女人要有神秘感,我这么小就有了秘密将来我得多神秘,这真是个好兆头。幸亏外婆没有及早说出自己的心愿。
而我是她的格格。这也是她悄悄告诉我的。至于其中含义她没说,只让我记住,我永远是她亲不够、抱不够、爱不够的小格格。
二十多天前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是一个无风无雨的傍晚,冬季里的一个暖日。妈妈忙里忙外的准备一种叫“火锅”的东西。桌子上摆满了各色食材。我只知道奶香,看不懂那一片黑红黄绿,更不明白把大人们的胃装满怎么这么费事。
终于,屋子里响起一片嘈杂——脚步声、说话声,行李放在地上的咚、咚声、狗儿兴奋的向人邀宠的嗷嗷声。然后我就被一双手揽进了怀里。那怀软软的、暖暖的,还像小船一样轻轻地摇荡着。后来我知道那就是外婆的臂弯。接下来我每天都无数次地躺在这个臂弯里,舒坦得我不想离开。 外婆说看着臂弯里的我她也很舒坦,舒坦得不想放下我。
可是妈妈不愿意了。特别是我想离开自己的睡床,躺进外婆的臂弯而急得大哭的时候。我不明白,这明明是我和外婆你情我愿、你喜我乐的事,妈妈为什么要插一杠子。我盼着外婆和妈妈较量然后旗开得胜。谁知根本没有战争发生外婆就归顺了妈妈,好像我的妈妈也是她的妈妈。尽管看着大哭的我,外婆心疼得绕着我来回踱步,也不伸手抱我。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越是不哭,那臂弯越是来得快速果断,让我如愿以偿。
躺在外婆的臂弯里,看着她笑眯眯的双眼,数着她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再听着她低声吟唱、自己编的歌谣,真是享受。倦的时候很容易睡着;饿的时候也能把大声地哭喊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等着那不疾不徐的表针嘀嘀嗒嗒走到能吃奶的时辰。
外婆抱着我的时候喜欢对我唠唠叨叨,大概因为我从不反驳和插嘴。只是她明明抱着的是我,嘴里说的更多的却总是妈妈。看妈妈的乳汁把我的肚子灌得像装了个西瓜还源源不断,就说妈妈小时候可怜,没喝上母奶;听妈妈说还要再送我一个小妹妹或小弟弟,就说自己本来想生六个,可惜只能生一个;还说自己当年没耐心,打过、骂过妈妈……别以为这时候外婆会哀伤,她说着说着会把本来就笑眯了的眼睛更笑成一条钱。她说为了我专门听了心理专家的育儿讲座,结果发现凡是不能对孩子做的事情她好像都做了,可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却长得非常好。于是她就亲我,得意地说自己有福气,说我一定比妈妈长得还要好。
我盯着外婆的眼睛安静地听,并适时地用咿咿呀呀回应一下,表示我对她的关心和理解。其实我只是在专心享受她的臂弯——软软的、暖暖的,还像小船一样轻轻地摇荡着。不过外婆却因为我的回应说得更起劲了,说得忘了把我放回睡床,我便借机在外婆怀里多赖一会儿。
虽然我来到人间还不满百天 ,但我已经知道不能事事称心。比如夜里哭是没人管的;必须到了规定的时间才能吃奶。尽管我已经学会从天黑睡到天明,吃奶的时候只要肚皮还没胀破就要多多的装。但我还是希望想干嘛就干嘛,要什么有什么。
这样我就需要一个亲信、一个嫡系、一个忠臣。妈妈比较坚硬,绝不是担此重任的人选。倒是这个傻老太太比较好调遣。比如此刻她打开电脑想写字。只要我一叽歪她就立刻来到我床边;她来了我就假寐,从眼缝儿里看她蹑手蹑脚走回书桌;她刚一坐下我又叽歪,她立刻又颠儿颠儿的跑过来。我逗了她好多次她也不烦,好玩儿得我差点提前好几个月就笑出声儿来。
于是我暗地里把她定为我要攻克并收服的第一个目标。这又是一个秘密,一个独属于我自己的秘密,连外婆也不能告诉哟。
梦里和外婆聊天。她说会为我写个文集,叫做“婴眼看世界”,今天这个是第一篇。我连声说“好呀、好呀”,心里却在想这下我就有更多的机会逗逗这个傻老太太了。我又差点笑出声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