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领下的巴黎
萨特
许多英国人和美国人来到巴黎时发现我们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消瘦,无不感到惊讶。他们见到妇女穿着优雅的连衣裙,似乎还是新做的。男子的上衣远看也不失气派,他们难得看见通常表明营养不良的苍白脸色和生机萎缩。对旁人的关怀一旦失望,便会变成怨恨:因为我们不完全符合他们事先设想的悲惨形象,我很担心他们会生我们的气。可能他们中间已经有人暗自思量,法国是否应该把战败看作一场好运气,因为战败当初使它脱身事外,日后又使它不必付出巨大的牺牲做代价就重新取得强国的地位,可能他们和《每日快报》一样认为,比起英国人,法国人在这四年里过得不算太坏。
我想对这些人说几句话。我想对他们解释:他们错了,德国占领曾是可怕的考验,法国不一定就能复兴,而且没有一个法国人不经常羡慕他的英国盟友们的命运。但是,就在我着手做这项工作时,我感到它的全部困难所在。我已经体验过一次这种困惑,那时我刚获释,人家就询问我当战俘的生活:我怎样才能使没有在俘虏营里生活过的人体会那里的气氛呢?只要稍加笔触,就能描出一团漆黑,而稍加修饰就能使一切显得欢笑,快乐。甚至人们所谓的“一般情况”也不代表真相。需要许多发明,许多技巧才能表现真相,还需要许多善良的愿望和许多想象力才能理解真相。今天我面临一个相似的问题:怎样才能使一个始终未受奴役的国家的居民懂得被占领意味着什么?我们之间横着一道不可能用言语填平的鸿沟。法国人之间谈论起德国人,盖世太保,抵抗运动和黑市交易时一说就明白,因为他们经历了同样的事件,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回忆。英国人和法国人没有共同的回忆,伦敦骄傲地经历的一切,巴黎却是在绝望和耻辱中经历的。我们需要在谈论自己时不带感情冲动,你们则需要学会听懂我们的声音,学会抓住那些不能言传,只能意会的事情,可以用一个手势或片刻的沉默表示的所有一切。
如果我还是试图让人家看到一点真相,我会遇到新的困难:法国被占领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社会现象,它涉及三千五百万人。我怎么能用他们全体的名义发言呢?小城市,大的工业中心和农村的遭遇各不相同。某一个小村庄从未见过德国人,而另一个村里德国人却驻扎了四年。既然我主要住在巴黎,我就局限于描写巴黎沦陷时期的情况。我撇开不谈生理上的痛苦,确实存在但被掩盖起来的饥饿,生命活力的衰退,结核病的蔓延等等,统计数字有一天会告诉我们,这些不幸曾达到多大规模,但是说到底英国也有类似情况,英国的生活水平想必仍然比我们的要高得多,但是你们遭受了轰炸,无人飞机的袭击和军事损失,而我们却没有作战。然而另有别种性质的考验,我想写的正是这类考验,我试图写出巴黎人是怎样体验沦陷生活的。
我们首先必须排除广泛传播的形象:不,德国人不是手执武器的在街上溜达的,不,他们不强迫平民百姓为他们让路,给他们腾出人行道,他们在地铁车厢里给老年妇女让座,他们见到小孩子就会油然而生柔情,去抚摸他们的脸颊,他们接到命令要行为规矩,于是为了遵守纪律,他们就难为情地,用心地做到规规矩矩,他们有时甚至显示一种天真的,但是找不到用途的善良愿望。你们也别以为法国人对他们总是投去某种充满蔑视的目光。诚然绝大多数居民避免与德国军队有任何接触。但是不要忘记占领是天天存在的事实。有人被问到他在恐怖时期做了些什么,他回答说:“我活下来了……”我们每个人今天都可以做同样的回答。我们活过这四年,德国人也活着,就在我们中间,淹没在大城市的统一生活里。前几天人家给我看登在《自由法国》上的一张照片,我不禁发笑了:照片上一个膀圆腰粗的德国军官在塞纳河畔一家旧书摊的书箱里搜寻什么,那位旧书摊主,一个留着法国式胡子的小老头用冷漠而忧伤的眼光看着他。德国人得意洋洋,他好像把他瘦小的邻人挤到取景框外面去了。照片下面有一行说明:“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塞纳河岸。”我当然不认为照片是假的,不过这只是一张照片而已,而且是武断地挑选出来的。肉眼的视野更宽广:摄影师看到几百个法国人在几十只书箱里搜寻,同时看到一德国人,在这个太大的布景里他显得渺小,单独一个德国人在寻觅一本旧书,他是一个构想家,可能是一个诗人――总之是一个无害的角色。在街上散步的德国士兵无时不向我们显示的正是这一无害的面貌。人群遇到他们的制服就自动分开,然后又自动合拢,他们褪色的绿制服在平民的深色便服中形成一个浅淡的,谦逊的斑点,简直是期待之中的。其次,相同的日常需要使我们与他们交臂而过。同一个人流把我们和他们一起卷走,在一起颠簸,相互混杂:我们在地铁里挤着他们,我们在黑夜里撞到他们。当然,如果接到命令,我们会毫无怜悯地杀死他们,当然我们没有忘记我们的敌意和仇恨,但是这些感情已经变得有点抽象,久而久之我们在巴黎和这些实际上与法国士兵很相像的丘八之间建立起来的某种可耻的,很难说得清楚的休戚与共关系。一种不带任何同情心的相互依存关系,确切说是生理上适应后形成的相互依存关系。最初我们只要见到他们便不舒服,后来,我们逐渐学会对他们熟视无睹,他们已经具有一种建制的抽象性质,最终使他们变得无害的,是他们不懂我们的话。我在咖啡馆里不下一百次听到巴黎人就在离一个孤独的德国人两步远的地方肆无忌惮地议论政治,而那个德国人坐在桌子边上,面对一杯汽水,目光茫然。他们对我们来说更像是家具,而不是活人。当他们彬彬有礼地拦住我们,向我们问路时――对我们中大部分人这是唯一与他们说话的机会――我们更多感到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说明白了我们不自然。我们想起自己下给自己的不容改变的命令:决不同他们说话。但是,面对这些迷路的士兵,一种古老的助人为乐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我们身上复苏了,另一个上溯到我们童年时代的命令要求我们对别人的困难援手相助。于是我们就根据当时的脾气和情境做出决定,或者说“我不知道”,或者说“走左手第二条街”。无论哪种情况下,我们走开时都对自己不满意。圣日尔曼大街上,有一次一辆军车翻倒在地,把一名德国上校压在车下。我看到十个法国人赶上去把他救出来。我确信他们都仇恨占领者,两年后,他们中必定会有几个人成为法国国内力量成员,在同一条大街上向占领者开火。不过当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压在自己汽车底下的人是占领者吗?该怎么办呢?敌人的概念只有当敌人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火线时才是坚定,明确的。
然而确实有一个敌人――而且是最可憎的――但是他没有具体的面目。至少见过这个敌人的人很少还能回来为我们描述他的模样。我想把他比作一条章鱼。它躲在暗处抓住我们中最优秀的人,使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天你给一个朋友打电话,电话铃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了好久,你去敲他的门,无人应门,如果门房带着你破门而入,你会在门厅里发现两把靠在一起的椅子,椅子腿之间满是扔掉的德国香烟的烟头。失踪者如果是当着他的母亲和妻子面被抓的,他们会证明说,把他带走的德国人很有礼貌,跟街上向我们问路的德国人完全一样。当她们到福熙林荫道或者柳林街时,人们彬彬有礼的接待她们,她们临走时偶尔还能听到安慰的话。然而,在福熙林荫道或者柳林街,邻近楼房的居民整天,直至夜深,都能听到惊呼惨叫声。巴黎没有一户人家没有亲戚被捕,流放或枪决的。似乎城里有好些看不见的窟窿,城市的生命就从这窟窿里流失,好像它患了找不出准确部位的内脏出血症似的。何况人们很少谈论这些事情,人们掩饰饥荒,更掩饰这一不断的血液流失,这样做部分出于谨慎,部分是出于尊严。人们说:“他们把他抓走了”,而这个“他们”,就像疯子有时用这个代词来指他们想象中的迫害者一样,指的几乎不是一些活人:不如说是某种有生命的,触摸不到的,焦油一般的物质,它染黑一切,甚至使光明失色。夜里,人们听见“他们”。子夜时分,街面上响起几个赶在宵禁前回家的居民急促的、相互隔开的脚步声之后,便是一片寂静。人们知道,这以后,唯一能在外面走动的是“他们的”脚步。很难让别人也体会到这个空荡荡的城市,这个就在我们窗户底下,唯有他们在活动的“无人区”带给我们的印象。住宅绝对不是可靠的庇护所。盖世太保经常半夜到清晨五点之间出动抓人。好像房门随时可能被打开,放进一股寒气,一片夜色和三个客客气气的、带着手枪的德国人。即使我们不说出他们,即使我们不去想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我们中间存在。我们感到他们的存在,只因为周围的物件以某种方式不像过去那样完全属于我们。它们变得古怪,冷漠,好像已成为公有的,好像有一个陌生人的目光破坏了我们家庭里亲密无间的气氛。一到早晨,我们又在街上见到一些赶着钟点上班的德国人,他们腋下夹着公文包,看起来不像军人,更像穿军服的律师。我们努力在这些不带表情的、熟悉的脸上找到一星半点我们想象了一夜的那种凶残和仇恨。但是找不到。然而恐怖并不因此消散,这种抽象的,不能落实到任何人身上的恐怖可能正是最难忍受的。至少这是占领时期的主要面貌:请想象,一方面的是找不到对象的仇恨。另一方面是一个太熟悉了、叫人恨不起来的敌人,而这两者必须朝夕共处。
这一恐怖还有许多别的原因。但是,在进一步说清楚之前,必须避免一个误会:人们切不要把这一恐怖想象成一种强烈的、惊心动魄的情绪。我已经说过:我们活下来了。这就是说人们可以工作、吃饭、交谈、睡觉,有时甚至还能发笑――虽然笑声难得听得到。恐怖似乎在外面,附在各种东西上。人们可以暂时不去想它。被一本书,一场谈话,一桩事情吸引过去。但是人们总要回到它那儿去的。于是人们发现它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它平静、稳定,几乎很知趣,但是我们的梦想和我们最实际的念头无不染上它的色彩。它既然是我们的良知的经纬线,又是世界的意义。今天这场恐怖已经消逝,我们只看到它曾是我们生活的一个组成因素。但是当我们沉没在其中的时候,我们对它太熟悉了,有时把它当作我们的心情的自然基调。如果我说它对我们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时我们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人们会理解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