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十四)第二章:我在哪里,和我为什么这样生活
作者:【美国】亨利.大卫.梭罗
翻译: 古卫东
播讲: 古卫东
这小湖作为一个邻居有很高的价值,特别是在八月阵雨的间歇,当时空气和水都是异常的宁静,天空高悬,下午便有了黄昏的庄严,林鸟四处鸣唱,时不时隔岸相和。一个湖没有比这时更光滑了,上方尽是斑斑云影,而水面成了光的盛宴和反射,更重要的是,湖自身成了一个低矮的天堂。从附近的一个小山顶[15],这里最近遭了砍伐,往南在湖的对面有一个令人愉快的远景,通过了一个宽宽的豁口在山间形成了堤岸,两边呈斜坡相交,让人疑心有溪流穿过一个林荫的山谷从那一方向涌出,可那里没有溪流。冲那个方向我从中间望过去或望向上方近旁的绿山,或某些遥远更高一些的地平线上的远山,发现那里被染上了青黛色。真的,踮起脚尖我能一瞥某些山尖更靛青,还有更多向西北延伸的遥远的山脉[16],那些纯蓝的硬币,来自天堂的造币厂,也属于村子的一部分。可是向其他方向,即便从这一点望出去,因为被林子包围着,我就看不了多远。与水为邻真是不错,提供欢乐并漂浮起地球。即便是最小的水井也有一样价值,当你向井里望去你会明白地球不是大陆而是一个岛屿。这点和它能冷却奶酪同样重要[17]。当我越过湖面从这一山尖看萨德伯里草地,也许由于溢满水的山谷的孕育出现了海市蜃楼的幻景,在洪水期[18]我辨别出它被抬高了,就像盆中的一枚硬币,在湖背后的所有土地就像被水的被单包裹,被一层薄薄的水线抬着漂浮起来,这就使得我意识到我所居住的这个地方正是干地。
虽然从门口望出去我的视野受到更多限制,但我丝毫没感到局限和拥挤。我的想象有足够的草原供我驰骋。那长着低矮橡树灌丛的平原和它相对的隆起,一直延伸向西部和鞑靼大草原[19],为那些漫游的家庭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幸福能胜过享有辽阔的地平线[20]。”----当族人们索要更新更大的草原时,达摩达拉说。
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被改变了,我居住在宇宙最吸引我的那些部分和那些年代。我居住的地方太遥远了,是属于夜晚被天文学家才能看到的许多区域之一。我们都渴望一些罕见和令人愉快的偏远场所,更加接近天上系统的一角,在仙后星座的背后,远离喧闹和打扰。我发现我的房子确实在这种隐退中有它的位置,它就属于宇宙永远更新和不受制约的部分。如果在靠近昴星团、毕星团、毕宿五、牵牛星[21]之类的地方定居有价值,那么我真的已经在那里,或在一个相对遥远的处所把生活远远甩在了身后,在逐渐变小和闪烁,对我最近的邻人时刻同样放光,只有在无月的晚上才能被他看到。我就曾经蹲在造物的这一部分;----
“有一个牧羊人曾这样生活,
他的思想飞得高高
如同他羊吃草的高山
在不时将他喂养。”[22]
可我们该如何设想这位牧羊人的生活,如果他的羊群总是漫游到比他思想还高的草地呢?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快乐的邀请,让我的生活变得同样简单。我可以对大自然本身说“纯洁”二字。我是黎明女神的崇拜者[23],真挚如同希腊人。我早早起来,在瓦尔登湖中沐浴,那是一种宗教练习,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之一。他们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刻着这样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24]”【译者注:“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出自《大学》。】----就有这种效果。我能理解这一点。黎明带回了英雄年代。破晓时分,当我坐在屋里门窗大开,我甚至被一只蚊虫微弱的哼鸣声打动----它在我的居室进行它那看不见的无法想象的旅行----让我如同听到永在歌唱荣誉的号角[25]。那是荷马的安魂曲。它本身就是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歌唱着自己的愤怒和漂泊[26]。此曲大有深意;它是一种杰出的广告,直到被禁止[27]都在宣告这世界的生生不息和活力。早晨,一天之中最值得纪念的季节,是觉醒的时辰。而且至少有一个小时,我们体内的慵懒最少。至少我们在白昼和夜晚所有其他时间某些困倦的部分会苏醒。如果我们不是被自己的天性所唤醒,而是被某个仆人用肘子机械地推醒,这样的一天不值得期待,就不能被称作一天。如果唤醒我们的不是内心重新获得的力量和内在向上的追求;不是伴随天堂的音乐,空气中满是芬芳去代替工厂的汽笛;如果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没有具备更高一级的生命,让黑暗结出果实证明自己是善的并不比光明逊色,这样的一天就不值一过。如果一个人不相信每一天都包含着一个曾经被他亵渎的更早和更神圣的黎明时辰,那他过得就是一种绝望的生活,而正追求的也就是一条向下和黑暗的道路。当局部的感官的生活终止之后,人的灵魂或灵魂的感官每天都要重新弥漫一次。他的天性要重新尝试能完成什么样高贵的生活。所有值得记忆的事件,我该说,都发生在早晨的时光和一个早晨的氛围。《吠陀经》说:“所有的智慧随着早晨觉醒”。诗歌和艺术,人类最值得记忆和最美好的行为都出自这一时辰。所有的诗人和英雄,像门农[28]【译者注:希腊神话,埃塞俄比亚国王,到特洛伊城帮助其伯父普里阿摩斯,被杀。】,是曙光之子,随日升奏出他们的音乐。对于一个人,富有活力和灵动的思想与太阳同步,白昼就是一个永恒的黎明。这和钟表告诉无干,也和人们的态度和劳作无涉。早晨就意味着我醒着,内心有一个破晓。修德就是抛却睡眠的努力。人们如果不是睡着,为什么他们对自己日子的描述会如此可怜?按理说他们不是如此可怜的算计家呀。如果他们不是被自身的懒惰所征服,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成百万的人清醒到可以从事体力劳动,但其中只有一个人能胜任有效智慧的努力。而一亿人中也只有一个人能过一种诗意或神圣的生活。醒着才意味着活着。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一个完全清醒的人。要是见到他,我该如何面对?
我们必须学会不断苏醒和保持醒着,不是靠机械的帮助,而是靠一种对黎明无限的期待,它即便是在我们最沉的睡眠中也不会抛弃我们。没有比听到人们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来提升自己的生活更令人鼓舞的消息。那就如同能画出一幅特殊的画作或完成一座雕像,使得几个客体变得美丽,但是更加荣耀的是雕刻和描绘出我们通过其观看的那种氛围和媒介,具备良好的德行我们就能办到。能影响白昼的素质是最高的艺术。每一个人都命定使自己的生活甚至细节,配得上他最提升了的关键性时辰的冥想。如果我们拒绝甚或耗尽我们得来的此类细微信息,神谕会明确通知我们如何做到。
我到林中是因为我希望谨慎地来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能否学会它必须教我的什么,以免死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未活过。我不希望活非活,因为生活太宝贵了。我也不希望去隐退,除非特别需要。我想活得深深,去榨取生活的全部精华,活得如此严厉,像斯巴达人[29]一样被派去把所有不属于生活的生活击垮,去划出一块合适的面积,细细收割,把生活逼到一个角落,把它缩减到最低水准。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噢,那就得到它整个和真正的卑微,把它的卑微向世界宣告;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通过经验来知道,以便下次旅行能给予一个真实的报道[30]。因为大多数人,我看,对此有一种奇异的不确定,到底生活是属于魔鬼的,还是属于上帝,就已经在有点仓促地下结论,人的宿命就是今生今世 “荣耀上帝,享主圣恩。”[31]
我们仍然活得低贱,像蚂蚁;虽然那寓言[32]告知,我们早已进化成人;像侏儒[33],去和鹤开战;真是错上加错,雪上又添霜[34]。而且我们偶尔地最好的美德也是一种肤浅和无法避免的惨象。我们的生活充斥了细节。其实一个诚实的人计算,充其量也难得用到满把儿十个数,极端情况也就再加十个脚趾头,其他就可以忽略不计了。简单化,简单化,再简单化! 我说,让你手头的事儿就降到两或三件,而不是成百上千件;别弄什么百万,半打儿就够了。就用你的大拇指甲记账吧。在这杂碎一样的文明生活的海洋里,都是乌云,风暴,流沙和人们为了谋生一千零一必不可少的科目。如果他通过那致死的召唤没垮掉,还能潜入底部和从不考虑造自己的港口,必定是个多么了不起名副其实的算计家。简单化,简单化。一天不要吃三顿了,必要的话一顿就够了;吃饭也不要上一百道菜了,五道就够了;其他依次递减。我们的生活就像德意志联邦[35],由好多琐碎的小公国组成,边界总在摩擦,就连一个德国人都无法随时告诉你在哪里划界。顺便说说,这个国家本身,和它所有的内部改进,都是外部的皮相的,是一种笨拙和老套的构建,塞满了家具,被自己设置的绊子绊倒,毁于奢侈和粗心的浪费,就像这土地的百万住户,缺乏计算和一个有价值的目的;对它,也是对他们,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一种严格的经济学,一种严厉和远胜过斯巴达人的简朴生活和目标提升。生活得太快了。人们认为一个国家必须有商业,要出口冰块,通过电话交谈,乘坐时速三十英里,毫不怀疑,他们该做还是不该做;但是至于我们到底该活得像狒狒还是像个人,这一点还小有不确定。假如我们不去弄那些枕木[36]锻造铁轨没白没黑地干,而是去好好敲打我们的生活并改进它们,谁会去造铁路?如果不建造那些铁路,我们将如何及时地进天堂[37]?但是如果我们呆在家里忙自己的事情,谁还需要铁路?我们不是坐着铁路,是铁路骑在我们身上。你没有想过铁路上摆着的那些枕木是什么?每一根都是一个人,一个爱尔兰人,或一个扬基人。铁轨就压在他们身上,再盖上黄沙,车厢就从他们身上平滑地碾过去。我打包票,那都是些好枕木啊,睡得很死的人【译者注:在这里梭罗巧妙地使用sleeper ,成了双关语。可以说是睡得很死的人,也可以指结结实实的枕木,还可以说人如同木头。】。隔些年头烂了换上一个新的木头来,再让它躺下,火车再平滑地划过去;如果一些人有骑乘轨道[38]的兴致,那必定其他人有被碾压的悲惨。如果他们碰到一个人在睡眠中梦游,他也就成了一根多余的位置不正的枕木,得赶紧把他弄醒。于是他们连忙刹车,大惊失色,大惊小怪,仿佛这是个例外。我很高兴地听说每五英里就得有一伙人干这买卖,他们的任务是确保每一根枕木都老老实实躺在自己位置上,这至少是它某些时候会再起来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