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的诗意与灵魂的凝聚
——青弘《蛙声》漫思
2022-10-12 15:29•国智智库
杨晓华
我们行走在这样的星球上,时而怀揣果实,时而两手空空,你可以认为我们一无所有,也可以认为我们拥有万物。我们自己向自己证明,我们是这个星球的主人,所以我们免不了孤独,因为我们永远在同类相庆,没有任何他者应和。我们仍然要如此行走下去。
在所有的永无休止的庆贺中,诗歌是最自然和持久的一种方式。诗歌起源于器官的有节奏的活动,肌体裹挟进气体,气息发动了喉管,喉管借助声波有规律地召唤世界,我们和万物贯通一气,狂放的时候,我们是命令者,谦卑的时候,我们是皈依者。
世界本身充满了诗意。我们来自于大地,栖息于大地,我们欣悦或者痛苦地哼唱的时候,首先是世界给我们以惠赐。万物,或宁谧或躁动,或遥远地照耀,或温柔地吹拂,我们短暂的生命始终在襁褓之中。作为大地的后裔和永不分离的一部分,我们是大地的投影和延伸,我们是大地最灵敏和张扬的器官。世界本质上是宏伟的诗歌,我们是诗歌的一部分
然而,现在我们来到一片陌生的丛林。混凝土、钢筋、机器、噪音、整齐划一的街道和城市、陀螺般的忙碌生活、面无表情的人、非正常的愤怒和死亡。一切似乎必然如此,一切似乎乖缪miù不堪。所有的人都在终生流浪,我们熟悉的诗歌世界,支离破碎,散如香灰,我们和诗歌从未如此遥远。一些执拗[zhí niù]的人,要在腐殖和霉菌之中,发掘晦暗[huì àn]的词句,一些分裂症患者,叫嚣[xiāo]着要用排泄物搭建宫殿。
我们有故土,却没有家园,我们有生活,却没有诗意,这是真正空前的灾难。我们不能认输,如果能够取得共识[shí],我们需要一场基于诗歌的反抗运动,反抗那种把人重新贬低为动物的流行意识,反抗那种遗弃历史把精神空洞化的腆[tiǎn]颜谰[lán]语,反抗那种光天化日下的语言暴虐和腐败。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应该是革命者。然而我们的多数依然在各自的壕沟里孤自疗伤。
我正是在这样的巨大迷雾中,遇见青弘这样的女子。在东岳大帝的神威之中,阳光空前灿亮,她一袭[xí]袍[páo]衣,似道非道、似佛非佛,奔bēn过来给我这样的所谓长辈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埋头穿行在煌煌都市中,久违了这种毫无隔膜的亲近,不免惊诧。不过,这种惊诧很快得到了安顿。她引领客人参观那些用心画铸的瓯塑作品,激情而飘忽,坚毅而迷离,她诗意弥漫地和周围交互。在这个幽昧神迷的场所,我是同样在场和不在场的人,我们大概在两个世界分别相遇。
诗集《蛙声》匍匐在我的案头,我每天晚上可以听到一片叫声。“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青弘用这样一个淳朴、执着甚至自嘲的意象,来比喻自己的诗歌,我却听出来满屋子的傲岸不羁。这是诗者应有的样子吧,自嘲未必自贱,自谦未必自辱。好一个小女子,青衣带水,把一个托盘捧成了池塘,用一个池塘照见天光云影、靡丽人生。
作为一个在温州成长的孩子,享受和陶醉诗意,在前些年并非一个轻松的话题。酸雨、浊水、灰天、暗地,温州一方面在创造甲天下的财富神话,另一方面也在工业时代的悖论中,痉挛和绞痛。更重要的是人心,市场的逐利逻辑和冰冷的商业理性,不得不侵害乡村大地的温情和宽厚,在遍布世界的温商网络背后是纷至沓来的质疑和贬斥[biǎn chì]。青弘并未直接地表露过对这个时代病症的怏悒不乐,在一个崇奉速度和算法的时代,她执着地推开满是灰网的古典大门,走上了自己看似与时尚背道而行的路,而且她还决绝而又古意盎然地向父亲发愿:待到五百瓯柑结果如烽火,女儿当自天涯归!青弘的内心曾受的撕扯和激荡可见一斑。即使在《蛙声》这一个书写故土风物的画卷中,你也几乎听不到她对当代病症的哀叹或讨伐,她隐忍地收敛起锋芒,背转身去摩挲[mó suō]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获得清净明亮的诗意世界。
温州并不缺乏诗意,不论从自然意义上,还是从遗产意义上皆是如此。“其地自温峤[jiào]山西,民多火耕,虽隆冬而恒燠[yù]。”这个温热的大陆边缘,海天相连,山耸岳峙zhì,万木葱茏,鸟飞鱼跃。八百里瓯江的先民们,在这样的山水环境中,备舟楫之利,燃冶金之火,呼大鸟为伴,抟[tuán]泥土为陶,在天地乾坤的拱[gǒng]卫和加持中,他们把人间生活营造得旷达、自由、超逸、奔放。
青弘默默彳亍[chì chù]在一代代祖先挺立和爱恨的土地上,她抚摸永嘉场的幽幽古宅,聆听南塘的阵阵蛙声,她凝视江心屿[yǔ]的粼粼波纹,沉浸松台山的渺渺烟霞,她手掬罗浮山的蔼蔼飞雪,醉卧雁荡山的恋恋花开,数千年的诗心诗意氤氲[yīn yūn]激荡在她的步履、心手间,这与其说是随意快哉的登临游赏,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庄严的召唤和献祭。她不仅仅是要让古典的场景重新焕活,而是要构筑一个浑然一体的审美和情感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父亲的五百棵瓯柑园、外婆群英会的谷堆、父母的款款骑行、李一源家的猫māo月依依、巷弄[nòng]的转角相遇、宿觉禅师的纽扣征衣,都在牵动和搅扰着她敏感而多情的内心。
如果青弘仅仅在回忆中幻化和陶醉,诗歌的话语就进入了司空见惯的窠臼[kē jiù]和牢笼。在这里,她不甘庸常的内心,进入了真正翻江倒海、汪洋恣肆[zì sì]的创造境地。为了这种感受的来临,她曾反复浸淫的诗词世界,她曾行走天下的猛绝怀抱,她曾迎拒揽推的情感起伏,她咀嚼摩挲的三教圣卷,都开始流贯蒸腾、交感化生。这是怎样大气凌líng然的女子,这是怎样出入家国江山的芳魂,这是怎样笼天地进胸怀挫万物落笔端的纤纤[xiān xiān]素手。
她在古宅的门台上殷殷感叹:“五百年,一砖一瓦情未了”,她在群山之中浩然放歌:“茫茫天地寻千百度,熊熊燃起霎[shà]那间的烟火,化作青山拥抱你我”,她执笔如炬慷慨啸引:“百里惊鸿,苍山白雪,忆古怀今,纵身一念到达”,她临风玉立对宿觉大师唱念:“再相逢,诗酒对流云,人世万场分离,不过微尘寄此身”,她品味幽梦:“山海震彻,苍穹坠落,白骨生花”,她愀然[qiǎo rán]悲吟:“潇潇暮雨中,相忘在天涯,卿卿[qīng]何不来,携君赴天下”,她泫[xuàn]然疗伤:“这世间,有一个神圣的地方,能看到你自己,像星星一般明亮”,她激励自己:“潮生已过千山,潮落与我还乡。一个崭新的时代,要用生命的血汗与灵魂来祭祀补偿”,她壮志拿云:“肉身破茧,命运徒笑,谁想扭转乾坤,欲与天比高?”她似乎折心沐火历尽沧桑叩问佛祖:“那个说,吃我的血,可以通往天堂的人,又是谁的从前?我要逆着光,向他行走多远?才能与他相见?”
青弘的语言,精警、新奇、放诞。她的倾吐tǔ,大胆、热烈,巅峰处一如嘶吼。她钦敬地用古典的笔墨情韵皴[cūn]染内心的群山万壑,却激发出震魂慑[shè]魄的风雨雷电。她竭力想展示内心的柔弱和明媚,那奔突的岩浆般的生死爱恨,却把几乎每一个情境,导引向高蹈的追问和孤零的呼啸。一个决然地走向充沛现代意识的灵魂,如何在纯粹古典的世界获得安顿和宁静?青弘一方面在世俗的道路上反叛和骚动,另一方面通过梵宇觉园的广大和空灵,企图获得清明和自在,这样的人生选择,其摇荡和冲突不可能不猛烈,不可能不煎熬,然而这确是一个傲岸灵魂在高大山体上的曲折攀登。青弘的诗是行走的诗,是栉[zhì]风沐雨,含泪掘进的诗,是日渐出离个人运命、凄苦感恸[tòng]交织的血肉人生的高音,这正是她所崇[chóng]爱的弘一法师所谓的“悲欣交集”,心怀苍生之大悲,或可得旷达之沉醉。
青弘的诗歌文本高度散文化,毋宁说这就是散文诗。这一方面是她精神状态的自然投射,另一方面她既然仍在诗歌的世界攀爬和摸索,她就没有必要为自己设定边界。她甚至不屑于追求文体的清晰和结构的俊俏。她的语言在腾跃翻动之中,也不时显得驳杂和断裂。她充满好奇和深情地打量和参悟眼中的一切,她泼辣奔迸地迎接到处涌现的诗意,她将她们搅动起来,诗语飞溅、飘摇,她的世界灿烂而莽荡。我们需要摆脱寻章摘句的舍本逐末和轻浮炫技的现代套路,来接收青弘的诗歌呼号。华莱士•史蒂文斯说:“对生活所怀抱的诗意胸襟,要大于任何一首具体的诗。”青弘毫无疑问是以整个生命为代价闯入了诗歌堂奥的人。她身怀赤子之心,接纳到世界本身的浩瀚和蓬勃诗意,她清醒地意识到,现代社会的世俗生活日益繁复和琐碎,表面看来撕扯和搅浑了这种诗意,然而诗性的宇宙和大地依然广大无垠,诗歌只要在真诚灵魂的基底dǐ上不断出发,就可以在不断的向内激爆和向外统摄中,坚韧地显示出审美的庄严和精神的伟大。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把自身和周围的诗性转化为一种叫做“诗歌”的文本的。这需要一种古老又弥新的操持术。在这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只有自觉到世界的诗性,并进行恰当作业,造成一种存储性文本的人,才能是诗人。从青弘沉溺瓯塑的学习历程,可以相信她深刻体验到了劳作的魅惑和手艺的光晕。她如此多维度地把自己与诗歌链接为一个统一的存在,我们有理由期许走进她更精深而完美的诗歌世界,对青弘而言,这不仅仅是在语言方式上的成熟,更是智性的饱满和人生境界的圆通。毕竟,正如诗哲荷尔德林所说:“如果生活纯属劳累,人还能举目仰望说:我也甘于存在吗?”
辛丑年 初伏日 于拉萨
(作者系文化学者、诗人、法学博士。现任职于文化媒体)
青弘女士简介
青年诗人、温州市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温州市“龙湾区十大杰出青年”称号获得者青弘的新著诗文集《蛙声》,近日由南海出版社正式出版。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