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以来/人们的共识是,苏东坡的诗词文章皆好,他的应试策论和奏议也有大可称道处,只不过后者由于时过境迁、由于它所言及的问题属于遥远的时代,多少有些陌生,使人失去了兴味。但如果我们能够放空成见,静心品嚼,或能看到另一种恢宏的气象与阔大的风景。我们不得不感叹,至少有两种过人的能力同时备于一人,古今以来实在少见。就此而言,同处于北宋时期的杰出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等,也不能与之相比。苏东坡比他们更机敏、更丰腴/也更复杂。
在苏东坡的文字海洋里有无数深壑与激流,它们纵横交织,无以言表。我们面对“策论”的苏东坡和“诗文”的苏东坡,有时不免惶惑:这两种能力哪个更为出色和重要,哪个可以成为或接近生命的主体和本体?回顾苏东坡的少年成长和求学经历,会发现他最初的学习是在父亲的引导下以求仕为目标,经史子集兼学并蓄,有大量策论和诗文方面的演练追求。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在诗学方面及早登堂入室的少年,最早表现出来的是过人的诗才。苏轼和苏辙曾师从眉山/城西寿昌院/州学教授刘微之,此人为当地名士,曾写过《鹭鸶》一诗,其中最为得意的句子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而苏东坡却认为“逐风斜”不如改为“雪片落蒹葭”,让刘微之叹服。
苏东坡作为一位诗人所表现出的浪漫与幻想、杳冥[yǎo míng]与诡异的特质,类似于屈原和李白那样的放纵想象,非常突出。这预示着他会是一个超绝的诗人,有飘逸的文采。但是就苏氏家族追逐的主要目标来看,策论才是基础和门径,没有策论就无法科举进仕。从这个意义上看,策论是实用的,而诗学仅为从仕之余。这也许是一种过于理性的认识。
在苏东坡一生的所有文字中,诗及诗性斐然的文章始终处于主体的地位,可以说是一种更自然的生长,而策论始终作为一种从政工具为诗人所用。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是其生命追求的本体或主体部分,策论不过是这种能力的拓展。朝廷将“策对之学”用于科举,既是为了选拔人才,也是为了以后施治之用。经国大事与文章大事都要有起承转合与缜密布局,诗文与策对之学兼备,正是儒学的本分。反过来用仕之心太重,就会压抑诗情,让人变得刻板无趣。入仕不会变通,不能周密和完善,缺乏想象力,也不会是一个优秀的管理者。只有创造性地入仕、审美化地入仕,世界才会打上美好而深刻的印记,否则将很快沦为体制的死硬工具,视野狭窄,目光短浅,机械盲从,背离入仕的初衷。这种人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器”中的“器”。当年苏东坡就极力反对王安石罢去诗赋、单以经义策论考取进士,认为“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议学校贡举状》)
苏东坡本质上是一位放纵的诗人、想象的天才,他的策论完全派生于诗章的能力,没有浪漫的激情,就没有那些周密的思考和飞扬的神采。东坡的策论不仅具有深刻的施政智慧,而且文采逼人。这对他的仕途而言有得有失,但对于艺术欣赏来说却是一次次大快朵颐。观苏东坡之策论,犹如看气象万千的海洋和深流、起伏的山脉,他“横看成岭侧成峰”(《题西林壁》)的诗句,用在自己的策论上也不失为一种形象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