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志》25 不系之舟: 梦的悟想

《斑斓志》25 不系之舟: 梦的悟想

2022-10-22    09'16''

主播: 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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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在苏东坡那里,庄周梦蝶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人生的这种虚幻和省察,大多不是沮丧和颓废时才出现,而是迷茫和追溯时才发生。这在苏东坡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时段。他注目自己的梦幻,认真对待,把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与之对比和印证,努力探究它们之间更真实、更深层的联系,找出二者的奇妙关系。 庄周梦中的那只蝴蝶与醒来之后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更真实?这在庄周那儿研究过,在现代人看来不过是一场戏谈、一个可笑的命题。苏东坡当年也未必觉得不可笑,但经过更多的生活历练、不可思议的遭遇和折磨之后,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觉得梦和现实不是一种简单的幻觉与真实的关系,也不是像海市蜃楼一样的折射和显示,而是有着深不可解的谜底。梦的繁琐和复杂,一觉醒来后瞬间化为回味,仍有许多扑朔迷离的部分,却无法把它们从记忆中抹去。在那个特殊的时空中,有些情境是历历在目和极为清晰的,而且并不比现实中的经历更简单和更粗糙。 梦境究竟是生命中再现的一段失忆生活,还是潜意识里某些假设和预告?是一部分岁月和思想碎片的勉强连缀,还是一次偶然的回返?梦境与生活的同一性,在于一生的漫长跋涉,最终仍要化为记忆和感受保存在脑海里,或模糊难辨或清新具体。梦境和真切的生活经历有时竟然能够混淆,就此而言,它们再也分不出多少不同。哪一个更真?是否可以彼此替代或翻转?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这是一个形而上的命题还是一个科学理性的追究?二者分野实在太大了。 人生真如梦幻一样短促和闪现,这是人在恍惚中常有的感受。苏东坡在海南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笑嘻嘻地问他:“内翰昔日的富贵,是不是像做了一场春梦?”这样的妙比竟然出自荒蛮之地的老妪,使苏东坡大为讶异,以至于久久不能释怀。后来这个故事传开去,许多人都称呼那位老太太为“春梦婆”。这个故事被记录在宋代赵德麟的《侯鲭录》里,苏东坡自己也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三》)可见所言不虚。 这位老太太真是了得,她比“庄周梦蝶”来得更具体、更现实和更贴切,使苏东坡又一次彻悟人生,算是一次正中脉穴的强烈刺灸。俗话说“人生如梦”,说多了反而形不成警醒,但苏东坡在海南遇到了这位具体的老人,相互谈论间引用的是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其意义也就大为不同了。那是锥心刻骨的生活巨变,而且正在进行中。自眉山至海南,这是怎样的一幅路线图,苏东坡自己可以清楚地画出来:由无数细节组成,痕迹纵横,有的流畅有的艰涩,高低起伏不一而足。究竟是一只怎样的巨手捉住了他,让他以一具血肉之躯画出了这样复杂的命运轨迹,真是奇妙无比费解无比。 苏东坡在旅途中经常做梦,一些大艺术家常有的人生恍惚,在他这里并无例外。许多时候这虽然不是理性的总结,也算灵光一闪的晓悟。“那知梦幻躯,念念非昔人。”(《再过常山和昔年留别诗》)“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他谈梦的诗句数不胜数,如仔细检点一下,在两千七百多首诗中,含“梦”字的大约有近三百首;三百五十多首词中,带“梦”字的多达六十首。“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黄州中秋》)更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梦境与现实关系的重构与交错,也是悲喜交加的认知。梦在回味中变得漫长,而梦中人并不觉得身在情境之外,不仅没有这样的超脱,相反会深深地执着其中。现实生活中的人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样纠缠在哀怨苦乐的细节中。人在宇宙之位置、时间之位置,需要时不时地远距离思索和审视,而这又非一般人所能为。如此苦乐漫长的旅程毕竟一步一步走过来,起起伏伏惊悚跌宕,从古至今来而复去,一切都在不可思议地发生着,奇怪到令人生疑却又无可奈何。一切仿佛自然,一切又是那么突兀。生活中总是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与物事,当我们还来不及认定和追踪的时候,下一个场景又开始了。这就让人感到了记录的重要:要将一个个场景适时记下,留给自己和他人,以印证是否为梦。 “夜梦登合江楼,月色如水,韩魏公跨鹤来,曰:‘被命同领剧曹,故来相报。他日北归中原,当不久也。’”(《梦韩魏公》)这个梦做于海南,奇怪的是梦后诗人果真北归了。这是多么怪异的一种现象,多么奇特的一种能力,当然不是虚构。在生活中许多人也偶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真是太神奇了。可这一切既是真的,也就足以令人深长思之。 实际上人人都是梦想者,不同的是苏东坡之类的杰出人物是一些大梦想者,会在梦中攀至不可企及的高度,创造出更烂漫的场景。他从梦中来又到梦中去,本身就是一个梦幻,一个梦幻中的身影。 现实可以化为历史,历史也可以变成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