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之嫁
周雁羽
从不恨嫁。相反,因着对周边人们的观察,我对婚姻是抱存恐怖的。也因如此,在遇见先生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我们的生长背景、经历、性情甚至一些重大的理念,都并不相同。它们仿佛长满杂草的沼泽,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拖进泥淖里,永无出头之日。
先生是通过高考,从遥远的山村走进城里的。在那之前,他从未坐过火车。工作之后,第一次到合作单位接受招待,他才第一次认识香蕉,第一次知道,香蕉是要剥皮吃的。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一位诗人的家里。一个文友的聚会,先生迟到了。他黑而且瘦,腮须连鬓,是没有女人打理过的那种张扬。而与这张扬的外表相背的,是他不苟言笑的沉默。那天,他一身牛仔,脚上是一双回力白鞋,因为蒙尘,已经成了斑驳的灰。
那时都在金融系统工作,但是并无什么交集。直到那一年,市里举行合唱比赛,身为金融联队的成员,我惊讶地看见,那个领诵且领唱的高歌男孩,竟然就是那个一身牛仔的沉默先生。不过这一次,他西装革履,还系了红色的领带。头发也明显整理过了。
那时我在读业余电大,他也在读夜大,学习英语新概念。我们的教室坐落在同一排,有时就难免遇见。渐渐地知道,他是写诗的,酷爱读书,习练气功。他菲薄的收入,大部分都送进书店里了,日子过得甚是拮据,所以并没有女朋友。
因为日子过得拮据,所以没有女朋友;因为没有女朋友,所以生活无人打理;因为生活无人打理,所以日子更容易过得拮据——这似乎是一个消极的闭环。那时,他是叫我老师的,无论从资历还是职位上看,我担得起这一声老师的称谓。为了打破这一闭环,我开始热心地为他保媒拉纤。
我为他介绍的第一个女孩,是我的电大同学,一个小巧的姑娘。我组了一个局,让年轻人有相识的机会;姑娘却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孩。我介绍的第二个女孩,来自与他相似的生长背景,是一个写诗的纺织女工,年岁、样貌也都相当。女孩既不同意,也不推拒。直到我们发现,一个自称是她男友的男孩,在她的宿舍闹自杀。还是我们出手救下了他。
我不知道,先生何时开始,对我有了一点心思。一天下午,他打来电话,说要给我送一只鸭子。过了一刻钟,我从办公室向下观看,只见他一手拎着鸭子,一手正向我挥动。我便下楼去了。他有些腼腆,说,这是他出差农场时,人家相送的,已经宰杀干净。我说他可以留着自己吃,或是带给父母。他只是说,就是专门送你的。
第二天是周五。黄昏,我端了一饭盒炖好的鸭子,到他的集体宿舍去。看门的大爷告诉我,他回老家去了。又告诉我,这小伙子心地好,每次从食堂打了肉菜,都会分给大爷一半儿。又问,你是他的女朋友吧?我说不是。大爷立刻面露遗憾,对我说,姑娘,你就选他吧。
我约见了那位纺织女孩。女孩告诉我,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让她衣食充裕的丈夫,而他,却一无所有啊!我说,他年轻,又上进,或许将来一无所缺呢?女孩说,谁能长前后眼呢?我可不想用我的青春,去赌一个完全没谱儿的明天。我说,你确定不会后悔?她说,不会。我说,好吧。
先生开始约我,无非一起去逛书店,参加诗会,或是文友雅集。几乎每一位朋友,都认为我们是一对儿,因为特别有夫妻之相;只有我心如明镜,一再解释:我们只是朋友。为此,先生非常痛苦。终于在一次酒酣之后,他当着全桌友人的们,声若洪钟地对我说:我觉得,你就该是我的妻!而我,只有回他一个“怎么可能”的冷眼。
我不知道,那一段日子,他是如何度过的。他的一再表达,使他对我的那点心思,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位长者怕他出于一时冲动,最终造成不可收拾的结局,有一天特意找到他,告诉他,他所执念的我,漂亮,聪慧,工作好,待遇高,怎么可能下嫁他这个初入社会、两手空空的农家子弟?他沉吟半晌,坚定地说:我的确一无所有,只有一颗爱她的心。只要她一天没有成家,我对她的爱就绝不收回;如果哪一天她成家了,选择的并不是我,那我也祝福她,并把自己对她的爱藏起来。长者无话可说,只能摇头离开。
有一天上午,先生的上司将电话打进了我的办公室。那位刚直的退伍军人告诉我,先生昨天晚上,爬上出差所住宾馆的楼顶平台,哭了很久。直到服务员将他的领导叫来,问他是不是失恋了?他才委屈地点头。先生的上司特别生气,仿佛我平白无故欺负了他老实巴交的部下。他对我说,你可不能耍着俺们玩儿。
作为负责任一女的,还是他的“老师”,我决定找先生谈谈。我问他,知道什么叫失恋吗?一个从未谈过恋爱的人,又何来失恋?他很吃惊,认为自己三番两次的当众表白,就是在谈恋爱啊;而我的从无正面回应,就意味着他失恋了啊。
我真是哭笑不得。但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我决定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早晨,我们约了时间,一起到公园里练功;傍晚,我们在他简陋的集体宿舍里煮简单的晚餐,然后,他再送我回去。他的头渐渐高昂起来,鞋子也变得洁白如新。他的生活也不再拮据,就算前半个月就因买书观影花光了薪水,下半个月还有我在托底。的确如他所言,他只有一颗爱我的心。除了读书的交谈,相濡以沫般的相守,轧不完的马路,不必费钱的溪水边白桦林,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山的红叶,冬天脚下吱吱咕咕的雪,他从未送过我任何礼物。是不懂浪漫,也是没有钱。
他有一位同事兄长,有一次到我的单位,拜访一位老友,在等电梯时看到了我,就向老友打听。听说我是单身的,就动了追求的心思。先生听说了,决定将他的一位女同学介绍给他,地点约在一个转盘处。那天下了班,先生约我同去。我们到达的时候,那位同事已经在等了,而他的女同学尚未到来。同事看见我,立刻欢喜快乐地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们自己谈谈就好。先生一下子急了,慌不择言地说,这一位是我的女朋友。我给你介绍的还没来呢。三个人都尴尬地红了脸。
这个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藏不住的:贫穷、咳嗽和爱。先生的恋爱,从他的发梢指尖藏不住地弥漫开来,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有仍旧单身的老同学上门讨教,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合乎心意的人。先生盘腿而坐,笃定地说,无他,唯一念耳。早晨,你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想她;晚上,你临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想她。时间久了,上天也知道了你的心意,也会出手帮你。然后,你就有女朋友了。老同学听了,似信非信,却也别无他法。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是用了先生的法子找到女朋友的。
那一年春节,我要回到养育我的小城去。我只说过几天回来,却没有具体说是几天。五天之后,我迎着凌晨的寒风下了车,独自一人走出站口。灯光正晕染出略带暖意的昏黄。远远的光圈里,一个男孩正站在那里,向站口凝望。看那身影,似乎已经站了很久。我快步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会来?他笑,抓起我的手,揣进他的羽绒服口袋,说,我查过了,从你的方向,一天有五趟车过来。这是第五趟……
我的心脏,一下子被击中了。这个傻子,就这样在寒风萧瑟当中,等待了整整一天。在这个城市,我不再孤独。我拥有了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至亲。那一刻我问自己,如果这一生你必定要嫁一个人,除了嫁给他,还会有其他的选择么?答案是:没有。
我读到了这五天里,他写下的厚厚一迭日记,抑或是写给我的情书。他在生养他的山村里陪伴着他的父母。当他决定回到城里为我接站的时候,他的父母大为赞同,将他送上了开往城市的班车。
他的求婚毫无征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下了班的傍晚。他手足无措地向朋友表达,他会有一个求婚的仪式;然后,他又后知后觉到,他至少该手擎一把鲜花。那时,城里还没有鲜花店。他骑上自行车四处寻觅,终于在一家书店找到了一朵绢制的红玫瑰。
就这样把自己嫁了。在农家小院的婚礼上,当主婚的朋友要我们交换戒指之时,我们相视而笑,因为我们没有戒指。我们只是将两个人的书搬到了一起,就成了一个家。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先生说:我们握个手吧。我与先生双手交握,成全了这一环节。那一刻,我也听到了老友不怕添乱的调侃:媒人把自己嫁出去喽!
转眼三十年过去。女儿也到了嫁娶的年龄。她曾经几次采访过我与先生:请问miamia,你为什么会选择爸爸?我笑:傻呗。她又问先生:爸爸是怎么找到妈妈这样的老婆的?先生也笑:命好。俺家的男人就是会挑媳妇儿。女儿一直认为,我与先生的婚姻,实在是一个奇迹。这样的奇迹能够发生,所以她也不必为自己过虑。我也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命定。而当年那个傻子,如今已经两鬓苍苍的半大老头子,他终究没舍得让我输。
2023年6月7日
简介:周雁羽,文学硕士;作家,音乐人。出版散文随笔集、小说、剧本等十三部,创作歌曲四百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