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小寒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近乎佛法的爱,是可以在针尖上造一间房子,也可以觉得天地间所有人都负我,寒鸦无枝栖。
1 第一根针
立春那晚他特意开车来看我,在雪白的西餐厅里守着蜡烛和大提琴等了一个半小时。吃罢晚餐,他抽了支烟,动作缓缓的,眼神也是缓缓的。他问我:“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我说:“还没有。”他灭了烟,“那好,那我回去了。”
我陪他去地下车库拿车,临走前他摇下车窗,揉了揉我遮住半双眼睛的刘海,“下次换你来看我。”语调温柔,还带着重感冒的鼻音,是老牌情人的做派。
其实我觉得满足,我想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也是好的。有一天想起与他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人同过路,擦过肩。
后来我梦见他,梦里我们在一个老城,有山有水,所有人都在天底下晒大太阳,眯蒙着眼睛,什么也不做。
2 第二根针
他最纵容我的时候,可以开两个小时的车来到我的城市,因为我一句“心情不好不想见你”又扭头折回去。那些时候,我们在酒店的23楼看星星,我坐在他大腿上抽烟,我喝的麝香猫咖啡里还加几滴白兰地。阳台的落地窗开着,深夜的风声猎猎。我觉得我很矫情,可我也觉得很快乐。
他说:“怎么开心怎么来。”对我眨眨眼睛,笑得像个流氓。
我跟他讲我小时候,放了学一个人回家,坐进阳台上的一张老藤椅里,就着收音机看图书馆借来的书,窗外只有一株瘦嶙嶙的柿子树,夕阳越来越淡,越来越冷,我揉揉酸痛的眼睛回屋,做一碗总会放多盐的蛋炒饭。
“孤单吗?”
“嗯。”
“我也是。”
他抽烟时两指松松地夹着烟,敛着眉垂着眼,一副不为所动容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打动不了他。我真喜欢他这个样子。
32岁的他有身份,有金钱,有过去,千帆过尽般寥落。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那么难过。我知道我们成不了,这样一个不入流的本科生,一个仰人鼻息的小职员,爱情里谁也不能仰望谁太高。有一天,自卑、嫉妒、猜疑这些坏的藤蔓会把我紧紧纠缠,把我变成我痛恨的样子。
珍珠变鱼目,我真害怕这样惨白的下场。
3 第三根针
我如约常常去看他,下了班就坐最后一班长途车。路上吃麦当劳,把车票夹在日记本里,一张,两张,许多张。我在漆黑的夜色里看玻璃窗上的脸,心里的麻雀全都扑腾了出来。
他在空旷的车站等我,开一辆扎眼的宝马。我迎向夜色中这个气味芬芳的怀抱,玩笑道:“我这样算不算傍大款?”
他愉快地笑:“那就麻烦姑娘您拿出宁在宝马车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决心来。”
我挂在他的手臂上,我们去喝酒,沿着运河边的酒馆、咖啡馆散步,脚步深深浅浅,路过石板路,清明桥,折脚时他的一扶手,灯影荡漾,我都觉得好恍惚。
有一家酒馆叫“风起前的相遇”,我看着难过,执意要进去再喝一杯。我在想:“风起前的相遇是好的,风来了,是不是就把缘分全吹散了。”
这里是旧的风情,驻唱歌手像邓丽君,唱一阕《何日君再来》,千回百转,口吻含笑:“来来来,干了这一杯……”
他的手机总在闪烁,“叶静”这两个字刻进我的脑海里。
4 第四根针
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些电话他不会接,我记住了一串号码,曾经打过去,我问她:“你是叶静吗?”对方的声音娇俏可人,我默然挂了电话。
他还是会来看我,间隔的天数越来越长。气氛总是流于伤感,我总是发愣般地凝望他,总要有一些声响才会把我震醒。
他低头喝着咖啡,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强。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不敢爱他,为什么觉得我们成不了。因为他不需要我,他不会因为爱情而慌张、堕落。但是我会。
他捻息我手里的烟,“好女孩不应该这样。”
是的,好女孩不该抽烟,绝不会爱上一个陌生人,更不会还没得到那三个字的抚慰就与之上床。好女孩该爱上一个正当年纪的人。
可是我愿意深深沉浸,那种感觉如同日落之前饮醉酒,充满了堕落感。
他看我的眼神,有怜悯,有轻蔑。
感情的结束都是有直觉的,呼啦啦大厦将倾,阳光迷蒙。
5 第五根针
我的龋齿越来越糟糕,老牙医皱着眉连连摇头。我不生它们的气,因为它们即使摇摇欲坠仍然恪尽职守,让我啖肉饮酒,还是好痛快。像我的爱情。
后来我失恋了,痛下杀手,把它们都拔了。留下两大个血窟窿,我渐渐就不爱说话了。
可我还是有好多话要对他说,那一阵我变成了勤奋的写作者,挺着一条脆弱的脊梁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窗外飘起柳絮般的雪,腊梅和水仙的香味都是清冽的,这个年过得冷清又安宁。
只有一次和老友聚会,喝了些酒。发了条短信给他:“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也不怕他觉得矫情,他没有回,悬着的一颗心失望地落进脏兮兮的雪地。
心里总是不痛快,像受了内伤胸口含了口鲜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都是这样的啊,哪有那么多痛快的告别,说尽狠话、老死不相往来?多的是这样的无疾而终,让人恨得不得了。
我做了关于孙悟空的梦,他为了救猴子猴孙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可是当历经七七四十九难以后拿了解药回花果山时才发现他的猴子们都变成了妖精。孙悟空不忍心杀它们,于是用法术把它们永远关在了水帘洞。孙悟空穿过瀑布走出洞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如果他回头了,就会看见他的妖猴们都流了最后一滴眼泪。
我的爱情就是这些妖猴。
第六根针
我带着他送的施华洛世奇跨了几个省去武汉找工作,收拾好屋子那天傍晚去看王家卫的电影,“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瞬觉得心事婉转,在这座风情万种的老城,呵出一口气,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再打电话给他。我知道,他没有精神上拯救我的义务。
可是到底远兜远转,回了他的家乡怀念不在场的人。
我的第三份工作是在汉口一所中学当代课老师,后来得知与他的母校隔着一条街,似冥冥中有注定。
也有觉得能重新开始的时刻,比如有次我上完课上五楼的时候,阳光像杯底的暖黄蜂蜜一样从顶端的楼梯流泻下来,外面竟是这么一个响晴天,我端着水杯立在原地,眼睛发涩,突然幸福地好想流眼泪。
第七根针
小的时候我扔过一条狗,兜兜转转把它带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垃圾场,然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了。十二年过后,我在这么大的武汉寻找一只庄严的垃圾桶,用来弃置这么多天我写的关于他的每一个字。我没有撕碎那些A4纸,可能我还期盼着能感动什么陌生人。
第八根针
他为我录过一支歌,朴树的《那些花儿》,用口琴和手风琴的伴奏,深沉的嗓音,结尾的地方有我拖鞋的声音,还有他低低的笑声。
第九根针
你知道吗?我担心所有那些穿着高跟鞋勾着你的脖子和你接吻的女孩,她们的鞋跟幼之又幼,高之又高,她们摇摇欲坠,快要跌倒了。而且跌倒了,可能再无法起来。
不是我们虚荣,是你被十多年的岁月沉淀得很美。
我虎口脱险,心悸之余,依然怀念你,像怀念有生之年只去过一次的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