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履之往
文\梵谷的悲伤
你不在的时候,我喜欢在烈日下等你。
那是很久之前的夏天,日光浓烈。我立在这个城市的荒凉之下,寻找曾经丢掉的很多东西。茕茕,比如你。
你叫我“未未”,那时你说,遇到你,才算有了美好未来。
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夏日的光进来,晒得皮肤发烫,你执意要开着南窗。蝉与蟋蟀,夹杂着炽热的晚风,将夏日夜晚,不眠不休打造。那太寂静,太可怕了,你说。白色床单,白色月光,白色脸庞,白色空无一切的日光。
我靠在离你最近的那个位置,霞光在雨后显得如此明亮,照彻内心的荒凉。我们仿佛都听到了,雨水流向远处空谷突然落下的声音,清越激响。那是梦的声音,你说。那是幻想。
那年整个夏天,你都躺在病床上,后来我接你温柔归家,你依然是躺在南床。窗外大树,远处清田,巷陌蜿蜒,自此才望见远处云天。你每日都要站在窗口数小时,微笑淡漠,数遍远峰朗朗。我们这一次还能)看多少景色,盼多少日出,与你相伴的时日,还能有多久。那时总觉得我们每走一步,脚便不想再抬起,时光停滞,往事历历,所有的一切都停在美好的窗口。可我们也都知道,这一切都不再能够。
那时你只喝温凉清澈的绿豆粥,清的可以看见碗底绿豆,粒粒饱满,颗颗裂出细小的缝。你说,世间美味,自然吃不下,也吃不消。就这个,最好。
流过心田,也能听见汩汩之声,像极了我这一世。
陪你去过太平洋,看过孤岛荒凉,仍不过一生素昧,从未识往。
你说你害了我,这美好未来,因为你这一病,全黯淡了。可唯有我知,没了你,这一生才多乏味。
茕茕最后凹进了床榻里,枯瘦如柴。坐都坐不起来。想看那窗外雨光,我要先扶她起来,靠着窗口白墙。 我想起十岁那年,母亲染疾,抱恙家中,久居深宅,足不出户。只是每日三餐,照常料理,剩下的时日,常于庭院树下,织衣纳线,言语寡寂。那是初秋,庭院林木葱葱,夏的炎赤还并未完全散去,我常立在庭木间踟蹰不息,只想着母亲的病能赶快好。后来时日久长,我总以为母亲再也不能好了。谁想,秋过冬落,霜白雪净,微灯之下,窗前苦寒之日,母亲却痊愈了。
她晨起铲雪,从一家门口铲到另(ling)一家,脸色红润,满面笑容,门前道路宽广,未来岁月久长,大家都说,你看你妈妈,现在多好,病愈了。
我想着,若茕茕也能如此,善莫大焉。我每与她说起母亲此事,她就总能打起精神。秋日短暂,霞光躲在遥远云天。风霜渐寒。而我与茕茕的时日,也变得如此之短。
后来的我才知道,这世间最浪漫的事,并不是第一次站在高高山岗对她大声呼喊,而是最后一次我站在人生寂静的月台,她伸出头对我微笑,列车鸣笛,背影远去——消失在微雨雾霭之下的遥远天际。那个时候我总在想,那遥远天际之外的世界是否还有风景。我不知道。大概只有茕茕知道。
冬日黄昏葬礼,让人印象深刻。茕茕离世,我手持玉珠,低头立在人群中央。没有掉一滴眼泪。刚落满一层细小雪花的土地,被凿开一个优雅伤口。远望去,像冰河世纪冰原开裂所留下的黑暗洞口。猛犸象与远古记忆深埋其间。我与茕茕之间,忽然像隔着那么沉重而又那么久远的时间。
人生片段忽闪忽现。一日,我们一同坐在微弱寒风四起的后院。忍冬花微蕊细放,肆意在暖阳下,仿佛时间也变得诗意而漫长。我们就那样看着对方的双眼,偶尔看看远方。没有人说一句话。仿佛那样的日子,只需要静谧沉默。内心深处是暖暖情谊,目之所及,心意款款。一日,我与她在院子里长谈,午后阳光慵懒。茕茕白面皓齿红唇,刚演完一场话剧回来,妆都未来得及卸。
那日她演的话剧叫《白面》。
“你要不要听我给你讲,未未。我演话剧的时候,都哭了。”
“你只管讲,我只管听呢。”
“四十年之后的重逢,没想到是在火葬场。这是两位老情人最后相见的方式。他与她很多年前相爱,后来他去台湾,一去不返。数月后,她便远嫁它乡。她说,想尽快忘了与他在一起的这一切。后来他辗转回到故乡,才知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一生未婚,她一生悔恨。虽然都深知对方的所在之处,两人却迟迟不敢向前。”
“终有一日,她决定见他一面。约好了在北启山。她说:我黄脸老太,怕你不识,将在脸上敷些白面,你看到脸最白的人,就是我。那日她早早入山,在南麓山下茶馆,看过往行人点点。终不见他来相见。
后来她恨,说骗了一辈子,还骗。再也不愿相见。
原来那日他忽陷心疾,住进医院,没能入山。她终不能谅。后来她丈夫离世,她去火葬场,送丈夫升仙。按理说,入葬之前,尸身蒙面,断不能为外人所见。没想到,大风四起,吹乱了同样两队送葬之人的白巾。她看与丈夫相隔之车,载尸一具,面白如脂,神色凝注。她总觉眼熟,却不知在哪曾相见。
问送尸之人,说是启山之北人,叫焕生。她泪眼糊满苍皱之脸。原来这就是命运安排予他们的最后相见。送尸人说,他死前总说,脸要敷白面,怕她不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人生的故事,总不见得非要有个结尾,往事在目,也总比故事荒凉。对不对。”
“对。” 我说。
茕茕的葬礼很简单。众人把祭花置于墓前,低头,双手合十,鞠躬,然后转身缓缓离去。我把最后一朵祭花置于她身旁。黄昏一过,暮野四合,细密而寒冷的雨下了起来,将所有洁白之地,化为黑暗与昏黄。使她小小墓碑与整个大地,贴得更近。
繁华之木,在凛冽冬日,皆成悲念往事。自此之后,我最是讨厌雪后之雨。它让世界重新恢复她本来面目,使所有真相不得掩饰。也使我内心深处,觉得雪后有雨的日子,更是悲凉。它让死亡变得真切而绝望。茕茕深埋土下,还要被雪雨交杂之水所浸透。其实我很想让她与这个世间,不再有任何牵连。包括我。而我深知,这是我生命中历经的许多葬礼之一。茕茕的离去,只是许许多多祭日的开始。
你说这世界都有什么。真爱亦如此,遗憾终不过。谁能抵挡得了命运。茕茕离世后,我曾恍然数月,仿佛她还活着。我听着身边众人故事,酸甜苦辣,总不过人生不如意总总,怎抵得过我与茕茕生死相隔。茕茕曾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茕茕吗?我说,不知。
她说:《古艳歌》有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生且如此,我是早已看透了的。这是一场无人缅怀的素履之往,你能缅怀我,三生有幸。
茕茕生前最后说:此后你叫我希真。所有成全未成全的过去,周全未周全的人生,皆以此为界。
梵谷的悲伤,文案策划,纯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