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我是一个北方农民的儿子,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就象黄土高坡上的一粒流沙,随着命运的大风飘飞,一旦落入厚厚的黄土里就再也找寻不见。每一粒沙子都有自己的宿命,滚滚红尘中,扬起落下,东移西漂,绘就了自己弯弯曲曲、细细长长的生命轨迹。于是,我匍匐在这无声的岁月长河里,以朝圣般的姿态去寻觅,去捡拾……
我的老家在万荣。万荣位于汾河与黄河交汇处的黄河东岸,是典型的台状黄土高原,养育我长大的范家庄就坐落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上,站在村边深达数百米的雨裂沟旁纵目远眺,能清晰地看见那鱼跃鸢飞的滚滚黄河和那轩辕黄帝扫地为坛祭祀土地之神--地皇华夏始祖女娲氏的“后土祠”。侧耳倾听,依稀能够听到巍峨的秋风楼上随风飘荡穿越时空的西汉武帝刘彻著名的“秋风辞”吟唱:“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杨素波”。这千古绝唱把我的家乡描绘的如诗如画。
然而这滚滚黄河和汾阴之水,让站在岸边的乡亲们却只能望水兴叹。突兀于黄河数百米高的峨嵋岭终年少雨,黄沙漫天,祖祖辈辈靠天吃饭,黄河汾阴汤汤东流归入大海,我们却无力留住它一瓢。当时,我们那一带的村子中央都有一个硕大的“池泊”,只所以叫“池泊”而不叫池塘,是因为它是蓄水供人畜吃的而不是养鱼养花观赏的。它处于村子的最底处,下雨时街巷的水都会流入其中,当然满村的鸡狗猪粪有的也会随波逐流。有幸遇上一场大雨,池泊溢满,黄水昏浊,柴草污秽漂浮厚厚一层,然而看着这样一池五味杂陈的泔汤,村民也会高兴地说“这下半年不愁没水吃了”。昏浊的汤一桶能沉淀半碗土。村民们将水挑回去倒进缸里要沉淀好几天才能用,实在不行就放点明矾加快沉淀。每家盛水的大缸几乎一个星期都要清洗一次,从缸壁和底部洗涮出一盆黑的黄的泥沙。
我们这里秋天下雨稍多,但蓄上一池水吃到来年夏天就没了。到了三伏夏收季节,人们忙着收割小麦,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水喝。这个季节也是村民们最纠结的时候。过去收麦子靠人用镰刀一镰一镰割,用牛车一车一车往麦场拉,用石碾一场一场把麦子从穗上碾下来,没有二十天的时间麦子进不了囤,这时候最怕老天下雨,一场大雨就有可能把一年的辛劳全泡了汤。所以在这个季节,乡亲们都是起早贪黑地干活,叫做“龙口夺食”。可是,不下雨又没水喝,生产队就安排专人用牛车装上用过的大汽油桶去黄河边拉水,一天只能拉一次。小时候贪玩,别的孩子在麦场跟着牲口拾粪,我随着车把式赶着牛车去黄河边拉水。天不亮就出发,一辆牛车横竖绑着五六个清洗干净的大汽油桶,走在路上咣里咣当乱响。我们村海拔比黄河边高出不到三百米,但走路却有近四十里。那时的路可不是现在的柏油水泥路面,弯弯曲曲的小土路只能走一辆牛车,碾压的车辙有半尺深,牛车走在上面颠簸摇晃,我和车把式坐在车辕两侧,没有减震的老牛车能把人的腰闪断,一天下来,就是“没腰”的小屁孩也颠的直喊腰疼,紧摇慢晃赶到河边就中午了。麦收天的黄河边连蒸带晒,能把人‘焖熟’了,一路颠簸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了,但这时根本顾不上吃饭,先赶着用水桶一挑一挑提水往大汽油桶装。大人挑水我往大桶里倒,要知那时我十二,三岁比汽油桶高不了多少,体重也就六十多斤,等把汽油桶装满我身上全湿透了,十个手指都磨出了血泡。那个年代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练就了一身糙肉,好像对着些都是麻木的。顾不上劳累疼痛,也没时间坐下来吃饭,赶着牛车就往回走。因为回去上坡又是实车,走得慢不说还担心走夜路黑灯瞎火车出故障。从小过这样的日子压根没觉得苦,好像人就该这么活着。坐在返程的车上咬着口袋里的干馍,喝口黄河水,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和车把式伯伯聊着天,一路倒也自在。天将黑快爬到坡顶时,突然咣当一声车陷住了,差点把我俩从车上掀下来。下车一看车右轮陷在一个深坑里,任凭怎么吆喝,大黄牛把四蹄蹬展了也出不来,我们只好用随车带的铁锹挖土,从后面推车和牛一起用力,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把车赶出来。这时一身土加上满身的汗,简直变成了泥人。当我们一身疲惫回到村里时,已是繁星满天月上西梢了。厨房的大爷大妈们见水拉回来了高兴地卸车放水,一边干活还一边不停地嘱咐,千万别洒了。这些水金贵着呢,只供生产队食堂做饭和烧水喝,谁也不准乱用。那时我们几天不洗脸或只用湿毛巾擦擦脸是常有的事。现在给孩子们说这些他们以为是编故事,可这确实是我们儿时年复一年的历呀。
直到七十年代初期,村里来了找水的勘探队,说是地下有水脉,但在二百四十米以下。现在的机械化打井一千四百米也不算什么,可那时全靠人一锹一镐地挖呀。祖祖辈辈喝泥水长大的黄土汉子自有一股战天斗地的増劲。村里选了二十个精壮的汉子,在水利局技术员的指导下开始挖井。直径两米五的井筒,靠人一锹锹地往下挖,挖下一米然后用青砖砌好井壁再往下挖,挖出的土靠柴油机带着卷扬机一筐一筐从井下往上钓。在井底干活一班三个人,两小时一换。弯着腰在狭小的空间干两个小时,等上来时腰都直不起来了。往上运土往下运砖和灰浆都靠卷扬机,人就在正下面,要是有个闪失掉下一筐土或几块砖,下面的人非死即伤,躲都躲不开,这简直是玩命。可为了能喝上一口干净水,父辈们真是把命豁出去了。小孩们不懂事,一放学就围在井旁看,哪知道大人们在下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呀。三个月后井下打出水了,乡亲们用卷扬机把碗口粗的水管一根一根钓下去固定在井壁上,装上潜水泵,出水那天全村两千多口人把水井围的密密实实,待村长一声令下,电闸一合,眼看着一股黄水似蛟龙喷涌而出,及至半小时后由浊变清,全村人沸腾了,挨个用硕大的碗、瓢接上水大口大口地喝,每个人脸上都流淌着激动地泪水。范家庄从此告别了祖祖辈辈吃池泊水的历史。
如今的乡亲们喝的是清凌凌的地下水,浇地都用上了引黄水,黄土高原已是春华秋实粮丰果茂旱涝保收,但我们总也忘不了儿时喝过的黄泥水。家乡水的颜色曾经是黄的,但喝着却是甜的,正因为贵如油,所以才甜如蜜。用它熬的小米汤比用什么样的纯净水熬的都甜,正是它它养育了我们黄土高坡世世代代的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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