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否还做个夜人
跟三毛不算深交,却称得上知心的“文友”。
确实难得见面,碰上也少长聊,倒是借着一支笔,互通消息。
消息中更重要的是情怀,情怀最动人的是同情,这同情非怜悯,倒有些同病的体贴与会心。往往是在彼此的作品中,发现自己的影子,或对方道出了自己不吐不快的东西,便欣然击掌,向那人叫一声好。
有一回我在《迟翁梦呓》里写:
“回家就算已是深夜,仍要抚纸磨墨,画张小品,以求不负我心.......”
没多久,三毛居然就以“不负我心”为题,写了篇散文,说终于在我的文章里找到了她苦思许久的一句话——不负我心。
三毛正是这么一个自我要求的人,表面上,她让人看到的,全是洒脱的一面,私底下,她比谁都要求自己。她喜欢孤独,因为孤独最适于用来“自我审问”。
“不负我心”,就是“不愧对自我的要求”!
夜最安静、最孤独,也最适于自审。
所以三毛是属于夜的。
有一年我在皇冠写的篇《夜之族的呓语》,没多久就接到三毛的信。
今日这一篇,真正好文。那张图,好似是你用X光透视我们这种夜人而画的。
“夜之族”不能联袂,最中下怀。彼此隔窗远眺,会心一笑是也。就是爱静嘛!
就是爱静嘛!我常说三毛的流浪不是求变化,而是找寻一种自我放逐的孤寂感。
愈是生活在掌声中的人,愈感受孤寂!
从前见古人说“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没什么感觉。年龄愈长,获得的掌声愈多,愈能体会那种忐忑的心情。
所以每次三毛出国,我都想:“国内逼得她受不了了,她就自我放逐去也!”
可不 是吗?!今天三毛死,写她的文章不断,却少有人道出她的这种苦!那苦,不只是追求突破、追求理想、追求完美,更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虚悬感,我对世俗应酬的无奈。
记得她有一次在信中对我说:
有时实在是累得快崩溃了,某先生善意请我们中午12点聚餐,这前一个夜,我就很紧张,因为不敢睡。一紧张,天亮九点还是完全清醒的,那个人,就是浮沉的,常常48小时、72小时,因为次日中午有事,不能早睡,深以为人生一苦。那种苦撑,就如吃了lsd的感觉一般。
又说:
我试着改过做“夜人”的习惯,不过没有可能,只是台北琐事多。做夜人,如次如无事,当然是人生至乐。但我们不太可能高卧不起,就苦乐参半,头发也白了......
可见三毛是深为人际应酬所苦的。我常想,如果她能像某些人长年在外,偶尔回台出本书,出版日就是离台日,后面的掌声嘘声全不理会,或许能快乐些。
当然,由于陈伯母生病,三毛自己也弱,只身在外是不行的,尽管在岛内,居然还摔断了肋骨。
由陈伯母那儿得知三毛住院,还是外界全然不知的时候,我深夜跑去荣总,三毛拿被单遮着脸,说要拿东西砸我,因为没容她先化妆,且说太多笑话,惹得她伤口痛。
不久之后,收到她的信:
今天家里插着一大瓶也姜花,总算觉得,有一种与你共同的东西在分享。我仍在休息中,痛彻心肺原来不是形容词。
据说她最后一次大陆行,也遭受不少病痛,直到今天,终于结束了痛苦。
听到三毛过世的消息,我很惊恸,但更值得伤悲的是这个社会,我们没有给予她渴求的安宁。
于是她到另一个世界找寻安宁,只是不知,她是否还做个“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