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把这个问题提给一位从事写作的人时,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他会这样说: “我喜欢读书是因为我喜欢写作!”但实际上那个读书仅仅为了写作的人,不过是一个“邮差”,或者一个尾巴主义作家,而非真正地道的作家。如果在他之前没有别的作家,那就绝对不会有他这位作家;如果在他之前没有一位说过什么的人,那他也就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说给读者听。
不,我决不是为了写什么才阅读,也不是为了增加估计中的年岁。我爱读书只是因为在这个世界我只有一个生命,而一个生命对我来说是不够的,一个生命不能把我心中的全部动因都激发起来。
阅读——而不是别的,可以给我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多的生命,因为它从生命的深处增加了生命,尽管它并不能在岁限上延长它。你的思想是一个思想。你的感觉是一个感觉。
你的想象是一个想象——如果你限制了自己的想象的话。
但是,你若借助你的思想与另一个思想相会,借助你的感觉与另一种感觉相会,那么,事情就不止于此了:你的思想变成了两个思想,或者,你的感觉变成了两种感觉,你的想象变成了两个想象。
决不仅仅如此!由于这一相会,你的思想变成了数百个有力度、有深度、有广度的思想。
一个思想是一条被分开的小溪。
但许多相会在一起的思想,则是融汇全部溪流的大海。这二者的区别,正如广阔的天际和汹涌的波涛同狭窄的堤岸和有限的轻波之间的区别。
很多问题,也许表面上或标题上有所不同,但你若将其归到这个本源上来,那最遥远的也像最切近的了。
例如,昆虫的天性和宗教哲学有什么关系呢?宗教哲学与一首抒情诗和一首讽刺诗有什么关系呢?
这首诗或那首诗与一段复兴史或一场革命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的生平与一个民族的历史有什么关系呢?
从表面上看,许多事情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它们都是一种生命的物质,都是从一眼泉中涌出的溪流,还要归回到那里去。
昆虫的天性是对生命初始的一种研究。宗教哲学是对生命永恒的一种研究。抒情诗或讽刺诗,是一个人的生命在爱情和报复时的两块燃烧的木炭。民族的复兴或革命,是千百万人心中生命波涛的汹涌澎湃。伟大的个人的生平,是一个生命在其他生命的展示。
所有这些都在同一个大海中相会。它们把我们从溪涧引向浩瀚的大海。在我阅读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求这一切,也不知道这一爱好是从这一愿望中产生出来的。
但是我喜欢阅读了。我从我们所读的东西中发现了这一广泛的联系。由于这一联系,阅读有关一只蝴蝶的书和阅读有关麦阿里※和莎士比亚的书这二者是彼此接近的。
我不喜欢书,因为我是生活中的一个隐修者。
但我又喜欢书,因为一个生命对我来说是不够的。一个人尽管可以吃,但他决不可能吃下比一个胃的容纳量还要多的食物;尽管可以穿,但他决不可能穿比人体所能穿的还要多的衣服;尽管他可以行走,但他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落脚。然而,当他的思想、感情、想象增长时,他就能把许多生命集于一身,就能成倍地扩充自己的思想、感情和想象,正如彼此交换的那种爱情的成倍增长,亦如两面镜子间
叠映出的那张像那样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