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一)
——小镇轶事之十五
我们今天所讲的主人公是一位民办教师,名叫董文宽。他原本是一个在读的大学生,却因在读书期间娶了一位农村姑娘,因贪恋婚后生活没有读完学业。在农村参加几年劳动后,他后来在唐坊小学当民办教师,直至转正。
唐坊小学原建在唐坊村,是大地主的一个宅院。“文革”初期,因为小镇和周围村子的孩子们多,此地容不下,就将其搬迁到唐坊桥,新建了一所学校。学校建起来之后,学生多了,老师便不够用了,于是上级决定招些有学历的人当民办教师。唐坊小学是官办小学,而不是民办小学,所招的民办教师的条件自然要高一些。民办教师有一定的待遇,除了给记工分,也有一定金额的补助,那些有一定学历的人自然愿意到学校教书。在这个小学所招的民办教师中,数董文山的学历最高,成为这所小学的民办教师是理所当然的。
董文山的家境比较殷实,父亲在解放前是小镇的私塾先生。因他脑袋瓜聪明,所以家里一直供他读书。他在丰南一中毕业后,考入了河北农业大学。他在保定上大学期间,家里人便给他找了一个农村对象。他死活不愿意,但父命难违,他只得回家劝父亲改变主意,但他回家就由不得他了。他向父亲说,自己正在读书不愿在农村定亲结婚。父亲训斥道:“现在大学生搞农村媳妇有的是,再说现在生活困难,从城里回农村的也有的是。你没有听说:‘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村一畦葱’吗?再者说,解放前北京大学的名教授胡适不是还娶了一个小脚没有文化的女人嘛?人家厮守一生,生活得不也很好吗。古人讲‘子从父言’,所以要以听父亲的话为孝顺。”他虽然执拗,但也只得顺从父命。
那时男女第一次见面,叫“相门户”,即女方到男方家相看,如果双方同意就定亲,然后定日子结婚。那女方是小镇8里远的横沽村的人。横沽在陡河岸边,水土丰美,姑娘都水灵灵地好看。这个姑娘更是百里挑一,身材高挑,腰肢绵软,明眉大眼,皮肤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既有城里人的气质,也有农村姑娘的美质,是一种天然的美。这个姑娘对选对象十分挑拣,听说对方是个大学生这才同意见面。两个人一见就对眼了,他图女方漂亮,她爱他有文化,于是便定了亲,在寒假完婚。但自古书生爱佳人,他自从见了未婚妻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几乎每个星期给姑娘写一封信,写得情意绵绵。他的未婚妻也是初中毕业,也看过许多关于才子佳人关于爱情的书,自然也会说些情话。寒假婚后,他贪恋婚后的甜美,便想厮守媳妇,不再去上学。此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许多在城里的工作的人都回乡了,他也不想去上学了。家里觉得他不去上学,这大学不就白念了吗,劝他把大学上完再说。他不听劝解于是便装起病来,说头疼上不了学了。家里拿他也没有办法,只好顺其自然。于是,小镇人给他起个外号,叫他“媳妇迷”。
在农村得靠种地过日子,生活哪里那么容易?他从小到大一直上学,白白净净,怎么能够干得动农活?所以他干活连妇女都不如。那时,男壮劳力的一天最高工分是10分,妇女一天最高工分是7.5分,而他的工分是7分。生产队的活不说,就是家里的自留地的活计也是老婆干得多,所以他常常被人讥笑,说他是“废物点心”。老婆却任劳任怨,总是呵护着丈夫。可以说,在农村的几年里他受尽了白眼,以致老父亲临终之时后悔地说,是自己给儿子找媳妇耽误了儿子。
几年过后,赶上唐坊小学招民办教师,招聘条件是高中或相当于高中水平,工分加补贴,一个人差不多可抵他两个人的劳动(因为他工分低,年底分红也分不到什么钱),这样也可以使窘迫的家庭环境得到改善。他收拾一番便去应聘,气质与众不同。学校领导一看,此人是个肄业大学生,是求之不得的人才,没有通过试讲便录用了,而其他人则要经过面试和试讲,然后由校领导再决定是否录用。
董文宽成为民办教师以后如鱼得水,他教毕业班的数学,教学水平自是高人一等。在学校的公办老师中最高的学历就是中师毕业,如今来了一个大学生,学校也以此为荣。从此小镇再没有人敢歧视他、嘲笑他,而是都高看他一眼,尤其是过去瞧不起他的人更是巴结他,希望他好好教自己的孩子,还有一些人学生家长常常登门拜访。过去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他搭讪别人,别人对他都爱搭不理的,甚至用白眼和斜眼瞅他,现在都满脸笑容地向他问候,并且还恭维几句。他个儿高,过去走道都塌着腰,似乎低人一等。现在他挺起了腰,自然高人一头,说话也声高了。有时公社干部遇见他,也从自行车上下来向他打招呼。他的境遇与过去比判若两人,使他的生活甚至生命都有了底气。对此,有的人愤愤不平:“过去的大废物现在都成了香饽饽了,这上哪里说理去?”但有人反唇相讥:“谁都像你小学四年级都没有毕业,你那时不是说‘就是不上五年级,坚决回家背粪箕’吗?现在瞧不起大学生了?”一句话驳得此人哑口无言。
他上课不像有的老师地方口音浓重,而是普通话,音质又好,吐字准确,学生非常爱听。讲课时,他善于用诱导法和趣味法,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并时不时地讲个数学趣味轶事,颇受学生欢迎。他不仅给学生上课,也要给一些老师补课,因为所招的民办教师学历和学问自是不足,碰到一些问题,也常常求教于他,他百问不烦,老师和学生都非常尊重他。他常常给学习好的学生吃偏饭,以增加学识。在他所教的毕业班考初中时,有的学生考上了丰南一中、丰南二中等学校,次一点儿的也全部被唐坊初中录取。考试成绩在丰南县小学中名列前茅,校长颇为得意。其他老师也经常听他的课,县里也组织教师来听他的公开课。此时唐坊初中的领导便盯上了董文山,非要把他调到唐坊初中不可,并找到他说,唐坊初中所给老师的补贴要高于唐坊小学,以后有机会还可以转正。为此唐坊初中的领导还找到了丰南教育局,教育局领导也认为让一个大学生教小学是大材小用,便让两个学校协商。唐坊小学的领导自是不同意,说我们选的人才为什么给你们?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达成协议,以董文宽的意见为准。董文宽又何尝不愿意去初中呢?但他想到学校领导把自己录用,并一直重用。俗话说: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他婉转谢绝了初中领导的好意,而坚持留在小学。小学领导为此十分感动,对他予以多方关照,年底推荐他当了丰南县模范教师。
再说唐坊桥北街东头有姓李的一家,男人因病而亡,撇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几乎瘫在床上的病老婆,生活十分困难。两个儿子一个上小学四年级,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穷得交不起书费,买不起作业本,于是大儿子要辍学劳动。董文山知道后,便主动承担了这两个孩子书费和作业本的费用。他还带着一些学生去他家访和搞卫生,并交李家女人一些钱,以补贴生活。
李家女人感动地泪水涟涟:“董老师,好人哪,我得怎么感谢您哪?”
董文山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谁都有发愁受憋的日子,慢慢地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好了。学文化是一个人的本钱,不能让孩子们放弃学习啊!”
女人点头称是,拍着炕沿说:“好人哪!”。就这样,他一直把两个孩子供到高小毕业。
县里每年暑假都要在丰南一中进行全县教师培训,1976年的暑假他去参加培训。那时,丰南一中在稻地,离唐坊桥有50里地,这稻地乃是京东四大名镇之一,也是丰南的经济文化中心,丰南一中也是唐山名校。他骑着自行车驮着行李去了一中。培训时间为三周,由县教育局教研室和全县的一些优秀教师授课。这些授课的老师有一些是名牌大学毕业,他通过培训受益良多。在7月28日的凌晨,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7.8级大地震,稻地乃是地震中心,房倒屋塌,一片瓦砾。在稻地一中参加培训的老师伤亡过半,与董文山同住室的四个人仅他一人生存。他的腿也受了伤。人们把他从废墟中扒出来,好半天他才喘过起来,只见死尸横陈,惨不忍睹。活着的人们把死尸安放在操场上,受伤的人等待救援。董文山见自己能够一瘸一拐地行动,就找了一个木棍儿拄着,顺着公路往西蹒跚而行。只见公路上,乱乱哄哄,人来车往,像逃难的一般。人们大都衣衫褴褛,神色悲哀。有的抹泪,也有的嚎啕大哭,甚是凄惨。有些人伤痕累累,用各种颜色的布缠裹着伤口,有些人的衣服被染成了血色。此时只见公路上接连支了很多帐篷,因为人们怕地震,都躲到公路上来了。走到去丰南县城的路口时已是中午,他走得汗流浃背,饥渴难耐,难以支持,便走入路旁的一个帐篷,见里面有一位大妈,便说:“大妈,给我口水喝吧。”大妈给他倒了一碗,说水是很干净的,刚从邻村一口没有坏的机井中打来的(当时各村的机井几乎都坏了),他一饮而尽。稍顷,他不好意思地问:“大妈有吃的吗?”大妈说:“我这里有几个馒头,这是昨天中午蒸的,早起我们从倒塌的房子中扒出来的。”他接过一个馒头,连声称谢,要知道那时这些食物是多么的珍贵啊!大妈的好心使他感激涕零。此次在灾难中与大妈的相遇,对人民的感激之情支持了他此后的教书生涯。
此时他顺着205国道一路西行,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了十几里,恰巧遇见了他的哥哥和侄子骑着自行车来稻地找他,见他腿虽受伤,但性命无碍,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用自行车把他托回了家。当天晚上,他和妻儿睡在和邻居几家人住在用苫布搭起的大帐篷里。第二天,他坚持让儿子用自行车驮着去学校。学校也是一片废墟,但小镇的灾情比稻地的伤亡轻了许多,他忍着腿伤的疼痛,和师生们一起从倒塌的房屋中找出黑板和粉笔等用具,扒出桌椅进行修理,再从唐坊车站借来苫布,在操场上搭起帐篷,以保证新学期的教学。这时上海医疗队已经来到小镇,给他上药疗治,并嘱咐他要静养,不要走动。他那里听得进去,学校有多少事情需要做呀?现在一个老师得抵好几个老师用啊!
新的学期,因为有老师伤亡,他担起了更加繁重的教学任务,但他毫无怨言,每当他想起在最困难的时候,大妈给他救命的水和馒头就充满了力量。时间到了1979年,有民办教师可以转正的政策。根据业绩,他第一批就可以转正,但他考虑,有的民办老师比他更需要转正,他就推让了。后来这件事情被县教育局领导知道了,便特批了一个指标给他。这在全县民办教师转正中也成为一件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