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扣第一章
工人新村并不是一个村,也没有一个老村跟它对应或是被它取代。它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会儿,政府为市民盖的一大片住宅区。从空中俯瞰,一排排房子好像切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由市中心向西南铺开去,依次是一街、二街、三街……九街,直到消失在塌陷坑形成的水洼边缘。
房子结实、粗放,石头到顶,门窗油着一水儿绿漆。每家有个小院子,邻街墙上有的拉着铁丝网,有的栽着玻璃碴。其实这都多余,就算敞着门,也没听说谁家闹过贼。院门各式各样,好一些的松木做框,上下两块薄铁板纹丝合缝铆在一起,还刷上灰漆,让人一看,嗯,这家条件不柴。差一些的,弄些碎木板拼凑而成,唐城人叫排子门,搁不住孩子打架夜里报复时砸上一砖头。
胡同不宽,勉强能并排通过两辆汽车。不过工人新村没一家有车,除了厂子敲锣打鼓送高产喜报外,胡同里很少进过汽车。洒着些煤渣的黄泥地面,让居民出出进进踩得很瓷实。墙根屋角,一丛丛草茉莉热热闹闹地开着,黄的,紫的,白的,杂色的,给灰扑扑的胡同增添些斑斓。路过的女孩随手掐一朵,闻一闻,别在耳朵上。男孩搜集小手雷一样的种子,再从别处撅一根蓖麻杆儿,一头劈开,把小手雷搁里面,立在嘴边吹……谁家葡萄秧爬过院墙,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摆动着。淘气的孩子掐下一截,搁嘴里,那一点点酸水也够吧嗒一阵子了。
饥荒虽已过去,吃饱肚子仍是唐城人头等大事。工人新村最有人气的地方是粮店。正对门的大木糟子,盛着大米、秫米、小米、棒子面。小槽子写着绿豆、黄豆、花生什么的,不过老是空着。旁边放着台秤,铲米铲面的高帮铁簸箕。靠墙立着几个油桶,油渍麻花的,插着带有刻度和油嘴儿的打油器。赶上庄稼收成不好,或是哪儿闹旱灾、发大水,居民就会蜂拥而至,预支下月粮食储备饥荒。遇上这情况,粮店只好连夜做手脚,垛起一人多高的米垛、面垛,中间却是空的——这叫打假垛。居民柜台外一看,粮食这不挺多嘛,加上手头没那么多现钱,也就夹着米面口袋一哄而散。
每条街还有家小商店,唐城人叫合作社。粮店亮堂干燥,合作社阴暗潮湿,空气中混杂着酱油、米醋、烂菜叶和肥皂味。一进门,迎面就能看到“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的标语。话是这么说,供给的东西总是缺这短那。售货员没好性子,卖肉的也拉着脸,在磨刀棍上喀喀喀来回磨刀。这时候,大伙都得赔着小心,谁要是挑肥捡瘦,准会惹恼了他。把剁骨刀和磨刀棍闶阆案板上一扔,扬长而去,丢下分割好的白条猪,和一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顾客。
粮店、合作社天擦黑就上了门板。这倒没啥,该做晚饭了,缺少啥东西邻里之间就解决了,要根葱,郐勺盐,倒点酱油,倒也其乐融融。城市周边都是菜农,并不缺应季蔬菜。春天羊角葱,菠菜和水萝卜;盛夏瓜菜上市,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主打;秋天有萝卜、冬瓜、土豆、雪里蕻;冬天,大白菜一统江山。霜降后,合作社门前码成一人高的白菜长城,家家去买过冬菜。唐城人爱做西红柿酱,腌雪里蕻,积酸菜,尽管如此,每家还是储存了几百斤大白菜。没这当家菜,冬天就没着没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