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中原散记(1)
文|镜湖文学社 胡智荣
一年以后,我有必要整理一下我穿过华夏腹地的随感和笔记。
从没有想到去中原的方向会是由西往东,穿过秦岭,与秦川擦肩,随着黄河水的波涛到洛阳。在陕西过潼关,火车停靠了两个小时,面对古老关隘的肃杀苍凉,我没有一点吊古的情绪。秋风呼啸着吹过山谷,吹过谷底静卧着的火车,吹过拼命拉伸自己的斑驳铁轨。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幅幅相似的画面,那些我曾经走过的大山,跨过的河流,还有路边的佛塔。北部山脊上缓慢移动的山坡羊,没有主人。按照一个旅行者一厢情愿的臆想,它的主人是一个牧童,牧童的家在山坡下。家里的姐姐会化妆。她化妆后,还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她最好就坐在我面前,如这个叫檬的女孩一样,朝着车窗哈气,哈出一个个蓝色的华清池。和一切在生命的荒野中努力眺望的人一样,我看到了连天衰草,还有这个孤单的女孩。
我自信不是一个悲观厌世的人,我活泼、好动,像孩子一样对世界充满好奇。正因为此,我在我的头二十年内不断地给生命荒野中的一切事物命名,命名它们的过去和将来,那个是草木,那个是花果,那个是山川,那个是河流。
深刻的改变来自一个人,他教我格物致知,增长知识带来的坏处是你发现你心中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或者说别人也在以某种名义占有你心中固化的一切。所以能理解朋友为何会离你而去,甚至那沉默不语几千年的湘江耒水,也不是你家门口浣衣的小溪了。这时候,也就有了行走的意义。那在路上的人说:我之所以行走,只为看看我未命名的世界怎样命名我。可是我竟然忍不住给对面的女孩命名:檬,柠檬的檬。在心底给她取一个名字,一个没有来由的名字,这样冒犯她,就像旅行者带着异地通行证冒犯中原一样。
檬跟我年纪差不多,可能比我小,有一身的乖巧。她从四川的某个地方,或者云南的某个地方来,往东边某个地方去。
她的一生我都没有了解,只是这个时辰我们共同拥有一辆火车,一起看着羊羔滚向东方。坐在火车上感受不到它怎样疾驰,怎样尖叫着划过大地。我只看到人间草木、秋冬二季在檬的视野里掠过,远处的村镇和农田在车窗里舒展,平整得像被新婚的女孩熨烫过的新郎的礼服。檬对周围的一切表现出漠然的神态,她撑着下巴,望着窗外。
为了引起她注意,我故意掏出一盒玉溪,扔在桌上,她转头看了一眼,眼珠子闪动一下,又转头看风景。骑虎难下的我一把扫起玉溪,到车厢一端抽烟。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上下乘客的地方也有小窗,靠在门边抽烟,听尼古丁撞击肺叶如铁轨车轮叮当。
夕阳落下前,过了两个站,一个宝鸡,一个洛阳。
火车从洛阳鸣笛出发时,我回到车厢里,对面的座位上却早已空空如也。霎时间忘了麻木的双脚,又回到一端,倚着门,从小窗往外看世界飞逝。
那一盒玉溪,抽得没滋没味。那一瞬间,不去想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