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天,最诱人之处,是各色瓜果纷纷上市。肥厚多汁的桃、杏、李子、西瓜……馋嘴的小朋友可以一直吃到肚胀,随之而来的,是“一直这样该多好”的幸福感。果肉食净,剩下坚硬的果核。剖开果核,一个软脆脆的东西,或苦,或甜,或香,或涩,那就是果仁了。小小的果仁,包含着全部生命密码。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全部秘密,都蕴藏其中。 果仁是美味,是良药。杏仁、桃仁,吃法无数,足以写成厚厚的食谱。西瓜子、葵花子,价廉味美,最宜消磨漫漫长夜。儿时住在大杂院,每逢夏夜,三五邻居乘凉闲话。母亲一手轻摇蒲扇,驱赶蚊蝇;另一只手,熟练地把瓜子送到唇边。一声脆响,完整的瓜子仁拈在指尖,放到桌上,瓜子仁渐积渐多,母亲满满捧起一把,送到我嘴里。我嚼啊嚼,半天才能咽下,临了,深吸口气,喊一声:“真香啊!”母亲不搭理我,继续聊天,摇扇子,嗑瓜子。桌上的瓜子仁又多了起来。 其实,“仁”是个深奥的、高贵的字眼。孔夫子喜欢讲“仁”,估计给他的学生带来了不少困扰。学生问他“仁”是什么,每次都得到不同的答案。《论语》里一个好玩的例子,是樊迟三次问“仁”。《雍也》第二十二章:“(樊迟)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颜渊》第二十二章:“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子路》第十九章:“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每次读到这几条,我都觉得樊迟怪可怜的。他那么执着地向老师提问,想讨一个标准答案,可是老师每次都拿些琐碎的生活规范搪塞他。“先难而后获”,无非是说做事先苦后甜,先求耕耘,再问收获。“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无非是说在家讲礼貌,做事很认真,待人有诚信。这样做就是“仁”吗?成为“仁人”,岂不是很简单?我猜,樊迟当初也有这样的困惑。 孔子又说,“仁”就是爱人。这听起来比较像是一回事了。因为这个答案不那么具体,不那么琐碎,总之,有点像哲学了。后来的很多哲学史家,就抓住“仁者爱人”这一条,从孔夫子的“仁”里发挥出一套爱的哲学。 如果我是樊迟,还会继续追问:“爱人,爱什么人?如何爱?这个爱,是一道绝对律令,还是一种成为仁人的手段?”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想出这一连串提问而沾沾自喜。我坚信,这些问题,孔夫子无法回答,研究孔夫子的人也无法替他回答。因此,孔夫子的哲学,是有漏洞的哲学。 多年以后,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幸亏我不是樊迟,幸亏我没有机会在孔夫子面前抛出那些问题。对孔夫子而言,那种哲学式的追问,可能属于根本性的错误。错就错在,把“仁”当成一个知识性的命题,而不是一件与自己生命相关的事情。樊迟问“仁”,孔夫子顾左右而言他,或许正是意在把樊迟的注意力引向生活、生命本身,而非纯粹的知性探究。孔夫子不想做讲述“仁的内涵及其局限”的老教授,也不希望樊迟成为只是手里抄着笔记的学生。 做事先苦后甜,先求耕耘,再问收获,这当然不是“仁”。在家讲礼貌,做事很认真,待人有诚信,这当然也不是“仁”。孔夫子想告诉樊迟的是,你必须首先去这样生活,认真地活。“仁”是活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也不是记笔记记出来的。 如何才能活出“仁”呢?有一天,我在《宋元学案》里读到一段话,一段让我震惊的话。上蔡先生谢良佐说:“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今人身体麻痹不知痛痒谓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仁,言有生之意。” 我很震惊,因为这段话让我记起多年以前母亲为我剥瓜子的夏夜,记起满满嚼在嘴里的醇香的瓜子仁。原来,高深莫测的孔门之“仁”,和瓜果梨桃里面的那个“仁儿”是相通的。坚硬的果核包裹着果仁,仁,是果核里最柔软,也是最具生命希望的部分。人们心中的“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心是有软硬之分的。《诗经》里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句子,日常的口语也常有“心如铁石”一类的说法。说一个人的心像石头一样硬,这可以指他有坚定的意志、信念,也可以指他很残忍,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更为可悲的是,这两种情形通常相伴而生。一个人过于执着于自己的理念,他的感受系统就会变得封闭,甚至退化。他听不到自己不愿听的,看不到自己不愿看的,对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不愿去了解,更不用说在懂得之后心存慈悲。对这种人,汉语里面有一个成语,叫作“麻木不仁”。 这个成语太常见了,以致我们无暇去体味其中的意蕴。“麻木不仁”的“仁”,也就是儒家常讲的仁爱之“仁”。朱熹说,仁就是柔软,不僵硬。柔软的心永远是敞开的,随时随地准备与周遭世界进行交流。一个内心柔软的人,深沉地爱着自我,也对外界保持着善意。他通过自我与外界的不断对话,丰富着自己的生命。 想要认识“仁”的深意,最好的办法,是为母亲剥一捧醇香的瓜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