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学经典的形成与阅读丨香港贸发局

韩少功-文学经典的形成与阅读丨香港贸发局

2017-08-08    38'13''

主播: 名人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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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本内容来源于香港贸发局,如有侵权或其他问题请联系香港贸发局工作人员。)       我们身处一个信息爆炸时代。每天产生的文学产品几乎都是天量,铺天盖地,排山倒海,你花一辈子也可能读不完。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大家都会同意,应该择优而读,以便提高读书效率,防止精力和时间的浪费。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优”?什么是经典?      一、什么是经典?      所谓“经典”,只是一个弹性概念,一直缺乏精确的、公认的、恒定的定义尺度。首先,市场空间能成为一个衡量标准吗?不能。民国时期的张恨水,鸳鸯蝴蝶派大师,畅销书第一人,其作品发行量总是百倍、甚至千倍地超过鲁迅,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鲁迅没法同日而语。艺术上相似的例子,有韩国的“鸟叔”,以“江南style”骑马舞风靡全球,连美国总统奥巴马也跳。他肯定是个成功人士,但大概不会有人把他当作一个舞蹈家,不可能拿他与杨丽萍等相提并论。接下来,作品长度能成为经典的一个衡量标准吗?也不能。四书五经——五经稍长一点,就说四书吧,还有圣经,唐诗宋词,都篇幅短小,但它们的经典地位无可怀疑。法国的梅里美、俄国的契诃夫、中国的鲁迅、阿根廷的博尔赫斯,都没写过长篇小说,但文学史不可能把他们的名字给漏掉。最后,一时的名声地位和社会影响,似乎也不能成为经典的衡量标准。诗人陶渊明生前名气并不大,钟嵘撰《诗品》,只是把他列为“中品”。他受到推崇是宋代以后的事。孔子似乎比陶渊明更倒霉,生前到处投奔,到处碰壁,有时连饭也混不上,自我描述为“丧家之犬”。他被统治精英集团重新发现,重新加以包装和营销,奉为儒家圣人,是在他逝世几百年后的事。      我们排除上述假标准以后,当然不是不可以设定经典的大致标准。我试了一下,想提出这样三条:      一是创新的难度。前人说过,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这样做的是庸才,第三个这样做的是蠢才。由此可见创新之可贵。创新是经典作品的首要特征。古典小说《西游记》,实现动物、人类、神鬼的三位一体。虽说此前的《淮南子》《山海经》已含有零散的神话叙事,但像《西游记》这样大规模的神话作品,不能不说是一个大创意,上了一个大台阶,你不服不行。在英美社会的多次经典小说评选中,乔伊斯《尤利西斯》的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其实这本书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很难读,我就没读完过。但它被很多人推崇备至,如果有什么道理的话,恐怕就在于它的意识流手法,深入到人类的潜意识,揭破了幽暗、迷乱、但非常真实的另一个精神空间。同时代的伍尔芙、福克纳也尝试过,但乔伊斯做得更彻底、更高难、更丰富多彩,因此成了一座里程碑,绕不过去的一个大块头。      二是价值的高度。创新不是猎奇和搞怪。创新贵在思想艺术的内涵,看作者能回应人类重大的精神问题。中国汉代有个东方朔,是那个时代的笑星,段子王。如果拿他和另一个笑星卓别林相比,相信大家都会觉得高下立见。卓别林不光是搞笑,不光是娱人耳目,他的《摩登时代》批评工业化对人的“异化”,至今还是深刻的启示,能与黑领、蓝领、白领打工仔们的现实感受接轨。他的《大独裁者》抗议法西斯主义和极权专制,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我还看过他晚期的一个作品《舞台生涯》,风格大异,差不多是悲剧。这样,他的笑不止是反讽,经常透出同情、悲伤、愤怒、深思,有很多层次,有多方面的才华释放,显然把那些只会挤眉弄眼的二、三流笑星甩下了几条街。同样道理,我们也可以比较一下谢灵运与陶渊明。谢是著名的山水诗人,他那些诗虽然华丽,虽然优雅,但好像都是旅游诗,是在度假村里写出来的,多少有些花式小资的气味。陶渊明就厚重和宽广得多。他的诗里有劳动,有民众,有情怀与气节。“盥濯息檐下”,这一句是说收工回来,在屋檐下接水,洗洗脸,洗洗脚。“壶浆劳近邻”,这一句是说提一壶米酒或汤水,找农友们聚饮和聊天。想想看,如果没有深切的乡村感受,没在艰难困苦中摸爬滚打,这些句子如何能写得出来?      三是共鸣的广度。这里的“广度”,不是指曲低和众的那种畅销和流行,而是指作品具有跨越时代和地域的能力,跨越阶级、民族、宗教的能力,具有某种普适性与恒久性。鲁迅《阿Q正传》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文学典型。其“精神胜利法”,以前被人们说成是“国民性”,其实哪止是“国民性”呢,应该说在哪里都有,在哪个时代都有,是一种人类普遍的精神弱点。塞万提斯笔下的《唐˖诘诃德》也是一个老“梗”。我们现在看到那些一厢情愿、不自量力、入戏太深的家伙,那些自恋和自大的家伙,通常还会说“这就是个唐·诘诃德”——可见这一形象已深入人心,可能长久留存于人们的记忆。需要说一下的是,这些作品普适天下,并不是因为作者一开始就四处讨好,八面溜光,擅长文学的公共关系。事实上,他们都有强烈的个性,甚至有特定的阶级立场、民族认同、宗教倾向,在有些读者那里可能形成接受障碍。只是他们的文学超丰富,以至对于读者来说,它们的一些异味和苦味已可忽略不计。我们现在读李白和杜甫,几乎不在乎他们是否“愚忠”。我们现在读莎士比亚,也几乎不在乎他是否轻视女性,是不是个“直男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