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节选)
海伦·凯勒 著 朱碧恒 译
我们都读过一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其中的主人公只有为数不多的时日可活。有时,这个期限长达一年;有时,这个期限短至一天。但是每一次,我们都对那命数将尽的主人公如何安排自己最后的时光充满兴趣。当然,我指的是那些有选择权利的自由人,而不是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的死囚。
这样的故事会给我们带来思考,让我们不由地想,如果我们自己身处那样的环境,会怎么做呢?我们会选择用怎样的事件、经历和想象,来填充我们临终的时光呢?当我们回忆往昔,让我们感到幸福的是什么,让我们感到悔恨的又是什么呢?
有时我想,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不失为一个非常好的生活原则。这样的态度能使生命的价值得到极大的凸显。我们应该带着优雅端庄、精力充沛、知足感恩的心态来过好每一天。而当我们认为时间无穷无尽地伸展着、绵延着,当我们在日复一日地等待明天,那些良好的生活态度常常不知所踪。当然,也有人愿意按照伊壁鸠鲁的信条“吃,喝,享乐”去随性地生活,但是大部分人还是会被死亡逼近的必然性所折磨。
故事里那些本已命数将尽的主人公,往往在最后一刻因为某种命运的突变而得救,但是他们的价值观几乎都被彻底改变了。他们变得更加懂得生命的意义和它永恒的精神价值了。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那些生活在死亡阴影下,或是死里逃生的人,总是以一种甜蜜满足的态度,乐观积极地去做每一件事。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却总认为生活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但我们却把那一天设定在遥远的将来。当我们心宽体健的时候,死亡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很少会想到它。日子在无尽的憧憬中不断地延伸着。所以我们做着我们那些琐碎的事,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对生活的倦怠态度。
恐怕,这种倦怠也表现在我们对待自己的能力和感官的态度上。只有聋子才珍惜听力,只有盲人才体会得到看见事物的种种幸福。这种珍惜在那些成年以后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但没有经历过视力和听力损伤之苦的人,却很少充分利用自己这些天赐的官能。他们的眼睛和耳朵草草地接纳了所有的景物和声音,漫不经心,也几乎没有感激之情。还是那句老话,不到失去之时不会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事物,不到生病之时不会注意自己的健康。
我常常想,如果能让每个人在成年之初,都承受一段时间的盲聋之苦,未尝不是一种幸运。黑暗能让他珍惜视力;寂静能教他享受声音。
我时不时地问过我那些看得见的朋友,想知道他们都看见了些什么。最近,一个刚从森林里散步回来的好朋友来看望我,我问她在森林里都看见了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她回答道。要不是我习惯了这种回答,我简直会充满怀疑。不过长久以来我已经相信了,视力健全的人看得到的东西很少。
我问自己,在森林里散了一个小时的步,却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这怎么可能呢?我一个盲人,仅仅通过触觉,都能发现许许多多的有趣事物。我感觉到树叶精巧的对称。我的手在各种树皮上充满爱意地抚过,或感到白桦的光滑,或感到松树的粗糙。春天,我满怀期待地触碰树枝,希望能够找到一只新芽,那是沉睡一冬的大自然醒来的第一个信号。我感受到花朵那令人欢欣的天鹅绒般的质地,我发现了它那奇异的花瓣旋绕;还有其他一些大自然的奇迹都在我面前一一呈现。偶尔,如果我够幸运的话,我可以轻轻地把手放在一棵小树上,感受小鸟放声歌唱给它带来的欢快的颤动。当小溪里清凉的水在我伸展的五指间流淌而过,我感到十分快乐。对我来说,茂盛的松针毡和轻软的青草地比最奢华的波斯地毯更讨人喜欢。对我来说,四季壮观华丽的表演是一部激动人心、无穷无尽的戏剧,这部戏剧的情节,源源不断地从我的指尖涌淌出来。
有时,怀着强烈的渴望,我的心灵呼唤着能够看到这一切。如果仅仅凭触觉我就能感受到这么多快乐,那么视觉能揭示的美丽该有多少啊!然而,那些视力健全的人显然看到得很少。充满世间色彩和行为的大千景象都被看作理所当然。或许,人就是这样,对拥有的东西不知珍惜,总是渴望着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但是,在光明的世界里,天赋的视力仅仅被视为一种便利,而不是丰富生活的手段,这依然是一个大大的遗憾。
如果我是一个大学的校长,我会开设一门必修课程,叫作“如何使用你的双眼”。教授会努力向学生们展示,如果他们真真正正地看见那些从眼前经过却被自己忽略的事物,他们的生活将会变得多有趣。他会努力唤醒学生们隐匿的呆滞的官能。
也许我可以用想象来做最好的说明,如果能让我拥有视力,比方说,哪怕只有三天,我最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当我在想象的时候,请你也设想一下这个问题,如果你也只剩下三天的光明,你会怎样利用你的眼睛。如果你知道,对你来说,随着第三天的黑夜降临,太阳就将永远不再升起,那你会如何度过这珍贵的三天呢?你最想要凝视的是什么?
自然,我最想看到的是这些黑暗岁月中让我感到最珍贵的事物。你也一样,会想将目光停留在那些你觉得珍贵的东西上,这样你就可以带着对它们的记忆,进入那即将临头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