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路 上
文/一勤
刘原正在路边等车,比昨天早十多分钟站在这里。快到下班点,站牌边的人多了起来。刘原站在其中,并不显眼。他个儿不算高,消瘦,一双手时常抄在兜里,戴个眼镜,像个文化人,不过眼镜底下的一双眼睛却并不自信,从不敢和人对视。
人群有些躁动,都往边上挤。刘原扭头望望,果然。公交车驶来一阵风,风中夹带呛鼻的尾气。刘原也紧走两步,顺着人流上了车。还好,今天人不是很多,站在车中还能稍稍活动。不过,这大多得利于他消瘦的便利。
刘原上大学时的理想是做一名成功的商人,所以对一些创业类的节目非常感兴趣,一直幻想着哪天搞出一个创意,先人一步,便赚他上百万,捞得人生第一桶金,以后的日子便容易多了,体面多了。可毕业后,为省一块多钱,日复一日地挤公交,着实让他绝望。本来貌似一样的同学,毕业后差距抖现,特别是与北京的那些同学。先不说找的工作如何,单是为找个落脚地,求得一宿好眠,都要操死心费煞神。再看人家的工作,那才体面,每天无非凑个数,报个到,到手的工资便是他的几倍。
前一阵某个不开眼的同学还要张罗着聚会,也不体谅外地同学的苦处。一天到晚加班,哪来的时间,好不容易省下的钱还得紧着交房租,哪来闲钱吃喝快乐?更重要的是,现在这处境难见故人。上学时,都是别人求他给讲题,如今还有谁理?
刘原在大学里便是班最后一个买手机的,几年来还是一直是它,虽然他几次想换。然而可怜的工资,除去租金吃喝,实在所剩无几。想来悲哀,还谈什么理想!
今天的车里确实不算人多,他还记得有一年图便宜住燕郊时的情景。燕郊实际属于河北,但在北京边上。因着新建成的通燕高速的便宜,这里住了不少在北京上班的打工一族。因为房租便宜,两居室才一千左右。这样的价位在北京城里,甚至连一间像样的卧室都租不到。不过确实远,有在海淀上班的,六点钟天没亮就必须得起,经常在车上补一觉。下班回来后,都已经夜里九点多,磨蹭一会儿又得抓紧睡觉。
燕郊公交车虽然多,但依然不够用。上下班高峰期,人们往往如雨前的蚂蚁一般聚在公车站前。车一进站,嗡的就冲上前。挤的车门都关不上。司机只好重复那貌似实话实则谎言的一句:“后面车跟着哪,等会儿吧。”
乘务员见人们不理,依然堆在门前,便说:“上不来的等下辆车吧。”见人们还不动,把袖子一捋说:“挤,往上挤!”
众人一齐用力,特别是最后那位,像是移山一样向前推,终于站上一阶。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司机早等不及的脚一落踩在油门上,急驰而去,也不管有没有人的辫子夹在门里。人们挤在门前,手都抬不起来,甚至挤的生疼,哪里还有尊严的空?
换了工作,就得换住处。如今刘原又混迹在海淀,依旧图便宜,租一个十来平米的昏暗潮湿的廉租屋,都不敢招待人,太寒碜。人一穷困朋友都少,更别提女友了。他一如既往地伴寂寞同住、同行,何时才算尽头?
刘原叹一声气,不再给自己添堵,扭头胡乱打量起来。车里尽像众生相,有路远闭目养神的,有用手机看小说打游戏的,有望着窗外发呆好像艺术男的,有一脸阴郁仿佛被领导数落的,有情侣同坐幸福依偎的,有倚着栏杆疲惫站立渴望早些到站的,也有如刘原一样虽然累了一天,不知道下车后该干点啥的……
刘原将眼神移近,落在了他身边的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上身穿夹克衬衫,下身着牛仔皮鞋,看不清他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牛仔屁股兜里的一个手机。刘原看一眼只露个边边的外壳就知道,那是苹果公司新一代的产品,产品性能他倒背如流,可惜价格不菲。细究起来,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令人望洋兴叹。可这时那手机挨他如此之近,甚至都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只要将它从那个兜移到他一直抄着的兜里,那手机便是他的了。
刘原本单调的行程顿时起了波澜,他的眼神和心思再离不开那手机。如果同学见面时能拿着这手机,多体面!如果在公司同事前用这手机,多威风!然而,那是人家的,是人家用辛辛苦苦挣的钱买的。怎么能?刘原怯怯地上下打量那人一遍,自己比之相形见绌。本想离他远点,车一拐弯,刘原没抓稳,撞在了那人身上。
那男人顿时急了,瞪着刘原说:“干吗呢?看着点!”
刘原像平时一样低下头,没敢吭声,心头的怒气却在冒。眼睛稍一抬,又落在了那部手机上。他嘴巴倔强地抿着,眼角斜过一抹邪恶,悄悄朝那人移近半步。车靠站,上来几个乘客,顿时有些挤。刘原借着向前走的时机,拎住那手机,迅速地将它移往自己兜里,挤过几个位子,站在别处。
车行照旧,人们表情依然,刘原却再不能平静。耳边不时传来的一声咳嗽都让他一抖,人们偶尔望过来的眼神也让他恐惧。为掩饰,他摆出毫不在意的表情,甚至带着恶意,仿佛这样便会将人吓住。他迫切想要下车,分秒如年。
偏偏这时堵车了,人们开始抱怨。刘原更是颤抖的厉害,浑身燥热。他扭头望一眼车门,借转头的瞬间,瞧一眼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他还那么站着,应该还未发觉。刘原心里稍稍平静了些,更加迫切地想要下车。他攥着手机,手心都浸出了汗,忽然那手机一震,他脑袋嗡的一声。他竟忘了将手机关掉,紧接着一阵音乐传了出来:
主啊,你就是大海中的船,在你船上是何等平安。
离开你的我,痛苦连绵,好像旷野迷羊一般。
回想往事彻夜难眠,怎能忘记你的恩典?
……
刘原慌忙摁着关机键,那歌声却依旧在唱:
疾病中医治,困苦中帮助,孤单时常陪伴。
怎能忘记你一次次的拯救?怎么忘记经上的劝勉?
怎么忘记举手时的诺言?怎能忘记那灵魂的呼唤?
……
刘原浑身颤抖不已,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直等到他旁边的一个人接起电话,他才知道原来那歌声是别人手机的。他茫然站着,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刘原知道刚才所唱的一首歌是一首赞美诗,当年他奶奶教过他。忽然听到,恍如隔世,又羞愧难当。奶奶离世时的教导,他记忆犹新,要他做一个正直的人,行事为人要好像行在白昼。可如今他却……眼泪濡湿了他的眼眶,刘原抬头望着窗外,突然一个偌大的十字架出现在他眼前。那是海淀堂前的十字架,他望着似有直击心灵的一颤,泪水淌下了脸颊。
车依旧堵着,刘原便一直在那十字架下回想往昔。当年他奶奶时常带着他走进有这样十字架的建筑……车又靠站了他都没听到。
拐过一个弯,傍晚的一束阳光照在了刘原平静的脸上,泪水晶莹滴落。
终于,他朝前门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借过……”
等到那个男人跟前,在挤过去时,顺势将那手机塞进他口袋里。
那男人见有人挤他,回过头来。
刘原赶紧道歉:“对不起……”
“没什么,车上挤,看着点!”男人语气和缓了许多。
刘原鼻子又一酸。
车流通了。很快,公交车又到站。刘原下了车,望着车开走的方向默然,转身朝十字架的方向走过去,泪水又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