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文)
(包包/朗诵)
杏花粉,红绫红
包利民(微信公众号:包利民之沧桑载世)
1
每年的春夏之交,南园中的杏树就会开了满枝的花,一簇簇粉嫩,在风中轻轻摇曳。当树上的花儿开得正浓,母亲就会买来两条红绫,系在两侧的枝上,打着美丽的蝴蝶结,就像系在女孩的辫子上,分外惹眼。
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就是这个风俗,可发现别人家的杏树却从不曾系挂红绫。也曾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笑着说:“那一树花怪好看的,系上两条绫子就更好看了!”虽然并不能使我相信,可是凝望那两条在枝丫上飘动的红绫,确实也觉得美丽至极。
从我记事起,南园里就有这棵杏树,母亲就在开花时系上红绫,我十二岁的时候,那红绫已不知系了多少年。快秋天的时候,满树的杏子便金灿灿地成熟了,我摘下那些甜美的杏子都要先送给母亲。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极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我,这第一次摘下的杏子,一定要给她。我也很乐意,也希望母亲能吃上第一捧甜甜的杏。到最后杏子摘光,只余满树碧绿的叶,这时才会注意到,那掩映在叶片中的两条红绫,已在风吹雨淋中,黯然失色。
有一年,杏子黄的时候,我摘下最大的那些送给母亲,母亲很是高兴,只是她望向杏树的目光,似乎很飘忽。在那个夜里,我忽然醒来,便觉南园中有响动,起身隔窗去看,淡淡的月光下,母亲的身影正在杏树下,仿佛在挖土。我悄悄出门,在园墙外偷偷地看,母亲挖了一个小坑,把日间我送她的杏轻轻地放进坑里,然后再填上土。
第二天,我忽然问母亲:“那么好的杏,怎么埋在树根下了?”母亲愣了一下,说:“要想让树结出的杏子每年都这么甜,就得把先熟的杏子埋在树根下才可以!”我恍然。只是第二年的时候,我主动要去埋杏,母亲却拒绝了,说我太小,搞不清埋的深浅。
那时,我正在读《红楼梦》,看到怡红院里那株枯萎的海棠在冬月里忽然开花一回时,便很惊悚地想到,那海棠冬月不时而放是为妖异,所以凤姐送来红绸缠裹上,而我家的杏树,开花时母亲也系上红绫,是不是这树也生了妖孽?回想母亲种种怪异的举动,我不禁毛骨悚然。
当年年龄小,心里藏不住事,便把这些对母亲讲了。母亲听完,笑着打了我一下:“你看书都看魔症了,闹什么妖精?再乱说看我不打你!”
2
十四岁那年,我们家搬进了县城。离开的时候,正是五月末,杏树又已开了满枝粉色的花朵,那两条鲜艳的红绫依然在花间翻舞。母亲在树前站了许久,在我们的几次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却是仍自频频回望。当汽车拉着我们驶出小小的村庄,再也看不见故园,看不见那满树的灿灿,母亲竟哭了。
之前,要卖掉老宅的时候,由于我家房子大,园子开阔,所以许多人前来买。母亲不在乎别人出多少钱,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留着那棵杏树。许多人不解,只有一个姓张的大伯拍着胸脯说:“大妹子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意这棵树,只要我活着,它就没人能砍了!”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住张伯的手说不出话来。
我在一旁看很是奇怪,虽然这棵杏树比我的年龄都大,但也不至于母亲如此照顾吧?那份感情竟能深到这种程度,真是难以想象。
在县城里,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崭新生活,便极度地思念曾经的家。于是母亲日日念叨着那棵杏树,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有时,我也很想念那棵开满花的树,想念上面飘扬着的两条红绫。就像想念自己的亲人一般,有着一种彻骨的痛与眷恋。
快秋天的时候,母亲回了一趟老家,只一天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急切地问她老家里的一切,问院子里的那块大青石,问我常翻越的矮墙,问南园里的那棵杏树。母亲说家里一切都没变,那杏树上的杏子已经熟了,她还带了一些给我,吃在嘴里,却是觉得比哪一年都要甜。
母亲回来后仿佛轻松了许多,不再像以往那样总是若有所思。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末,我们离开故乡已经整整一年了。母亲要回去,我也要求跟着,母亲却不同意,我恳求母亲:“让我回去看看吧,我想咱们的家了,也想咱家的杏树了!”也许最后一句打动了母亲,我终于如愿以偿,再度踏上了故土。
站在南园中,看着母亲轻轻地将红绫系在枝上,动作细微而轻缓,然后,她用手轻轻抚过那枝那花,一如轻抚着我的脸。那一刻,心中竟是涌起莫名的感动与感伤,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再不能生活在这个安静的院落里,年年看杏花开落。
我知道,去年秋天的时候,母亲回来,是往树下埋那些初熟的杏。
3
寒假里的一天,我在家翻找曾经的一些书籍,忽然就在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母亲很年轻,牵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手,而那小女孩之于我却是陌生的。一瞬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一时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坐在那里,看着照片良久,蓦然记起,以前在乡下的时候,曾隐隐约约听别人说过,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那个下午,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照片,直到天渐渐暗下来,模糊了那两个身影。母亲回来后,我问:“妈,我是不是有过一个姐姐啊?”母亲一瞬间呆住,直到看到我手上的照片,便接过去,深深地看着,嘴里喃喃着:“真好,还有一张照片留下了,真好!”母亲泪流满面,我在她的泪水中明白,那个小女孩,真的是我的姐姐。
我竟真的有过一个姐姐!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只生活了十年,就因病永远离开了。母亲说,姐姐是极懂事的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帮家里烧火做饭了。而且极聪明,还没上学就已经学会了一年级的课程。所以,在那个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的年代,母亲便没有再生孩子。母亲笑着说:“别看你一直学习很好,可和你姐比起来,差远了!”母亲虽然笑着,却掩不住她眼中深深的思念与悲伤。
姐姐九岁那年患病,从父母的神情中,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于是央母亲去邻家讨了一株杏树苗,亲手栽在南园里。她笑着对母亲说:“等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是想我,就看看这棵杏树吧!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吃到这树上的杏子了!”母亲抱着她,忍着泪,说:“傻丫头,你年年都能吃到甜甜的杏的!”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姐姐已经不能走动了。杏树也长了一米多高,有一天,竟然开出了几朵花。姐姐很是高兴:“开花就能结果,我可能真的能吃到杏子呢!”她让母亲抱着,在枝上系了两条自己的红绫子,俏皮地问:“妈,你看看像不像我?”
那几朵花尚未凋落,姐姐就离开了。树上的红绫仍在随风飘扬,而院子里再也没有了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一年,杏树并没有结果,那几朵花就如姐姐般,落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忽然明白,为什么开花时,母亲要在树上系两条美丽的红绫,而结果时,母亲为什么要将最早成熟的杏埋在树下。那棵杏树,已成为姐姐的化身,年年陪伴着母亲,在四季的轮回里,默默地春华秋实。
看着照片中姐姐甜甜的笑脸,心中有着太多的感伤与感动,我知道,如果姐姐一直健康地活着,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我。是姐姐的生命,换来了我的生命。泪,终于落下。
而姐姐,依然在照片中笑着,发上扎着两条美丽的红绫。
4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母亲已经白发苍苍。她找我商量,把老宅南园里的杏树砍了吧!她说:“我已经老了,再不能年年回去两次,给她扎绫子吃杏子了!我怕以后她会被别人砍掉,你张伯今年也去世了,我放心不下那棵树啊!”虽然很不舍,还是陪着母亲回到了故乡。
那杏树越发高大,枝叶纵横,正是夏天,南风吹动每个叶片,就像喃喃的呼唤。两条红绫依然在轻舞,像欢快的脚步。母亲最后轻抚树干,就像隔着那么多时光的阻隔,抚着姐姐柔柔的发。我用一把尖锹挖周围的土,张伯的儿子也来帮忙,我们都小心翼翼,怕碰破哪怕一小片树皮。树终于倒了,母亲蹲在地上,将那些细小的根须都收集起来。
我和张伯的儿子费尽力气,将杏树用车拉到村西的河边旷野,又挖了很深很长的一个坑,将树埋下。母亲亲手在地面上堆起一个坟头,说:“闺女,你不用再陪妈妈了,好好地睡吧,等睡醒了,妈妈就过去陪你了!”
姐姐去世后,因为我们当地的风俗,未成年的孩子早夭,是不准入土成坟的。姐姐的骨灰就被扬洒在村西的野地里,那时,母亲显得那么无助,如果不是这棵杏树,真不知她会年复一年地痛苦到何时。而父亲怕母亲睹物伤心,将姐姐留下的东西都烧掉了,包括所有的照片。所以当母亲看到我拿的那张照片时,是那样地激动。
我和母亲在坟前坐了许久,心里有着很深的痛与怀念。直到夕阳西下,我们才起身,母亲说:“闺女,好好地睡吧!你有家了,妈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了,你睡吧……”
我也在心里默默地说:“姐姐,我会年年来看你的!”
晚霞将坟头染得一片粉红,如春天时枝上的杏花。
我姐姐的小名,叫杏儿。